比起受人矚目,曹方更喜歡唱歌本身,她總在接近舞臺中央時離開,總在尋找遠方。現在,她想自己創造舞臺和遠方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2019年第19期
文 | 本刊記者 周四感 實習記者 劉夢婷
編輯 | 楊靜茹 rwzkyjr@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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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方《3170(浮聲六記LIVE版)》
歌手曹方還沒進入最放鬆的狀態。她剛在深圳一家書店的咖啡區坐下,還不太熟悉環境。「再過個10分鐘吧,就可以了。」10分鐘後,曹方跟我聊起她到北極圈一個人煙稀少的小鎮上旅行,走了很久終於見到人類的情景。
「我好像永遠都在想著要去一個更遠的地方,直到去了北極圈,到了羅弗敦(Lofoten)群島上,一個被挪威人稱作奧的小鎮。」曹方說著,在我的採訪提綱上寫下一個大寫字母A,在A上畫了個小圓。這是挪威語中的字母:Å。音譯為「奧」。
奧鎮被旅行愛好者稱為世界盡頭。幾經輾轉,曹方好不容易到了,卻沒有世界盡頭的感覺。「也沒有找到歸屬感。」在那之前,她似乎總去遠方尋找歸屬感。
「在小鎮看到的海是黑色的,可能是因為海水很深。有一些房子,看著很溫馨。而且都種了很多花,有很多瑪格麗特的小雛菊。偏偏沒什麼人。那天第一次碰到人類,是兩個小男孩在踢足球。」曹方說她坐在旁邊看他們踢球,有一瞬間,她想回到兒時玩耍的地方看看。「小時候,西雙版納的寨子裡人也少,有兩個小夥伴就可以玩一下午。我們在森林裡爬樹、捉迷藏、摘果子吃、趕鴨子去遊泳,在大自然裡是無拘無束的。」
曹方 圖 / 趙炎雄
深圳是曹方2019年20城巡演的其中一站。4月底到5月初,她在深圳停留了幾天。她最喜歡深圳的一點是樹很多。故鄉西雙版納的樹又不同,望天樹能長到60米高,「像撐開一把巨傘,去吸收陽光。」曹方覺得,深圳的樹秀麗、溫文爾雅,西雙版納的植物更野、更倔強,有點像她自己的性格。
曹方2019全國巡演上海站 圖/王儲
北京則是巡演的最後一站,也是曹方開始以音樂為職業的地方。2002年,在讀大二的曹方從學校退學,隻身赴京,擔任她的伯樂小柯的錄音助理。那時,她沒有現在這麼容易放鬆。野生的姑娘來到這座城市,進入龐大的現代音樂產業,她的氣質顯得與旁人不同,也還未能化解與周遭環境微妙的緊張。
NOVA娛樂主理人相徵在曹方出道不久後與她成為同事,他記得第一次在辦公室跟她開會,「她蠻不情願地來到辦公室,一副『你們這些唱片公司的人』的表情。我花了挺長時間才跟她慢慢建立信任,最後跟她打開話閘子的方式其實是聊音樂。」
曹方的第一張專輯中有一首《春花秋開》,歌裡寫的花,氣質上很像當時倔強又有些自閉的她:「春天秋天,獨自在美麗,你不在意,誰來誰又去。你是春天的花,開在秋天落葉繽紛的季節裡……不問明天,悠然自樂,黑夜白天交替出現。」而且整首歌聽起來,仿佛歌手是用氣而不是聲音在唱,「那時候還很怯場,唱歌特別小聲,他們都叫我臥室歌手,連洗澡堂歌手都不是。」曹方回憶,同事總是說,音量已經開到最大了,還是聽不見她的聲音。
2005年,曹方的第二張專輯《遇見我》發行,銷量超10萬張。她屢獲大獎,包括2005年「Music Radio中國TOP排行榜」的「內地年度最佳唱片」。那一屆的「內地年度最佳創作歌手」由汪峰憑專輯《怒放的生命》獲得。
《遇見我》和《怒放的生命》,是同一家公司在同一年發行的。後來,汪峰一直是全國最勤奮的歌手之一,保持著穩定產量和高知名度,「幫汪峰上頭條」的話題經久不絕;曹方一直不緊不慢,不溫不火。
成為公眾人物後,曹方有幾年處於不自在的狀態。過去做錄音助理時,她不怎麼需要跟人打交道,「人在錄音棚裡,經常都是靠留言本交流,今天打掃了什麼東西,哪個文件放在哪個盤裡,寫在留言本上。」即使有時帳單入不敷出,日子也很純粹,苦中帶樂。出道後,活動安排開始紛至沓來。彼時國內的音樂節還不多,很多演出要假唱,「尤其是上電視臺錄節目,限於設備配置,沒有真唱的條件。」音樂傳記片《波西米亞狂想曲》中有這樣一個故事,皇后樂隊在BBC(英國廣播公司)電視臺唱《Killer Queen》,被電視臺要求假唱。
「晚上7點要錄的節目,藝人可能早上9點就得候場,整天耗在電視臺裡。為了做音樂,這麼消耗自己,不是我想要的生活。那時雖然我可以做決定,但我的決定得不到公司支持,我是個新人。」
她在2005年底的一篇博客文章中寫道:「小C又跟我一起上了舞臺。好久沒演出,燈光讓我渾身不自在。或者天生不擅長作秀,或者天生一把倔骨頭該拆成幾塊再出來混。」小C是曹方親手做的小娃娃。很不心安的時候,她都會帶著小C。
兩個月後,她又寫道:「當忙碌的時光過去之時,心裡有的只是空蕩和喜悅,富餘一些瘋狂的出逃計劃。現在心裡反覆想的是:我變回我的青蛙,躲起來,玩美了。」
她以出逃反叛所有束縛。無論是高中離家去昆明讀書,還是大學時在身邊人的反對聲中退學去北京。2006年也是出逃的節點。曹方正在外地旅行,「唱片公司就沒了」。合作的公司退出了唱片市場,恰值合約到期,她成了自由人。
這趟旅行時間很長。曹方去了越南,回國後拿著剛考的駕照,從北京自駕到西雙版納,一路上用相機拍下不同時間和地點的天空。她用錄音筆錄下隨口哼唱出的旋律。2007年旅行歸來,她拿起吉他,把錄下的旋律整理成曲,填上歌詞,有了《比天空還遠》這首歌。
那時有許多唱片公司想與曹方合作,「順水推舟的話,去一個大唱片公司,一個大平臺,可能兩岸三地推廣得很好,網上也有更多機會,但那就意味著,你要周而復始地表演,去很多不喜歡的節目。而且沒什麼選擇權,因為籤約的歌手要履行很多義務。」2007年8月,她成立「大班音樂工作室」,隨後工作室獨立發行EP(extended play,即迷你專輯)《比天空還遠》。她在專輯介紹中寫下,「去創造可能,而不是屈服於可能。」骨子裡的倔強一如既往。
我問曹方,這種倔強是否會讓她的作品呈現出反叛性。
「反叛?我反叛的都勝利了。」她說。
即使沒有反叛對象,曹方依然嚮往遠方。
出完《比天空還遠》,她沒有停止旅行的步伐,但出新歌更慢了。下一張專輯要等到兩年後。再下一張,隔了三年。2012年,專輯《淺彩虹》發行,媒體開始用「闊別」來形容她發唱片的間隔。
三年幾乎沒動靜,歌迷的注意力自然被各種新人和新歌分散。公司花了大量精力和時間做推廣,重新「召集」歌迷。經紀人對曹方說,既然召集回來了,就趕緊再跟一下,「別再空那麼長時間(不出專輯)了。」她說好。那時她剛參加完大量宣傳活動,剛做完一輪全國巡演。她請了十多天假,去北極圈的羅弗敦島,經紀人爽快答應,希望她多寫一些歌回來。
「但是當我一直在旅行的話,我就會覺得很辛苦,很累,有一天就是特別想回家。」
曹方說的是在奧鎮見到人類那天。小男孩踢足球的場景讓她聯想到兒時與小夥伴在故鄉的森林裡自在玩耍的時光。她說,「那時候開始,我的旅行不再執著於目的地要多遠,或者必須出國什麼的。現在會覺得在家也可以。比方說我在深圳,喜歡找一些當地人去的公園。就是那種高樓大廈市區裡的公園,我還挺喜歡荔香公園的。」
結束羅弗敦島的旅行,曹方並未回北京,而是繼續旅行,之後又從國外直接飛回西雙版納。
整個2013年,曹方在樂壇上沒什麼動作。2014年,依然沒有動作。經紀人急了,催她,她回復了一條簡訊:「我也很著急,但是創作這個東西吧,是急不得的。你要真著急,要不你來寫,只要你敢寫,我就敢唱。」
曹方索性賣掉在北京北四環和北五環之間的房子。2013年3月,她定居西雙版納。因為工作需要,曹方常往返於北京和西雙版納,她後來又重新在北京買房。
「新房子還是希望有一點西雙版納的意思,起碼旁邊要有公園,不會有特別多的人和車,」曹方說,北京發展太快,才幾年時間,以前住的地方就成市中心了。現在的房子在六環外,不知道什麼時候,它又會變成市中心。
這次「闊別」又隔了三年。《Wanderlust·流浪癖》在2015年10月發行。再下一張專輯《3170》是在2018年6月,同樣隔三年。六年間,除了旅行、閱讀和創作,曹方完全投入到自己不斷生長的愛好中:畫畫,縫紉,烹飪,做咖啡,種植物,做陶藝,做金工首飾……
在版納的瀾滄江邊,曹方有自己的陶房。制陶極需耐心,卻是她放鬆的方式。拿起工具,她感到世界瞬間安靜,只剩下自己,和自己專注的事。
曹方在西雙版納的陶房 圖/受訪者提供
3170公裡,是曹方在西雙版納的家到她在北京住的家駕車的距離。離開版納,去昆明上高中,去成都上大學,去北京追求音樂夢想,去世界各地旅行,曹方的軌跡像一條不斷往遠方延伸的線。「3170」把這條線畫成了一個圓。她在一個紀錄片中說,「有時候人就像一棵樹,枝葉長得怎麼樣、花開得多不多都是根決定的。」
西雙版納像是曹方的根,生活則是她創作的根。去年接受《Lens》採訪時,她說有一次在西雙版納開車回家的路上,聽電臺,正好聽到主持人在談論自己。主持人說,看曹方的微博,最近都沒做跟音樂有關的事,她是不是市場不好,不得不放棄音樂去做陶藝。「我是一個真正的歌手,我很認真對待我的職業的,所以我才會花可能別人不理解、但是我需要的時間去生活」,曹方在那段視頻採訪中說,「沒有生活的話,我沒法寫歌。」
專輯《3170》中有一首《被擁抱的荒島》,是曹方第一次請別人寫詞的歌。2003年出道至今,她包攬自己所有歌的詞曲創作。這次,她把寫好的曲發給兩年未見的朋友、詞作家王海濤,讓她「隨便寫,你想寫什麼就寫什麼」。
「假如明天世界末日,你會做什麼?」王海濤只問了一句。
「烤一個美味的蛋糕,像昨天那樣平凡。」曹方答。
她至今不愛跑通告、上綜藝。把大部分生命,投入到像烤一個美味的蛋糕那樣平凡的事上,這麼形容曹方並不誇張。她將此總結為「用力生活」。在她看來,做音樂的她,只是三分之一的她。
歌手葉蓓曾說曹方是「一個執著淡定倔強的女孩,一個游離於現實和理想的女孩」。如今,曹方的倔強不再把她置於理想與現實的對立中。「『溫柔地堅持自己,不打擾別人』(出自程璧的《小素》),這句話應該能詮釋我覺得很棒的內心狀態。」曹方說。
多年前公司幫曹方申請微博認證,簡介寫的是「創作女歌手。代表作《遇見我》《比天空還遠》等」。現在曹方想改成「一個會做麵包的唱歌的人」,不知道怎麼改,也懶得去研究了。
「如果修改簡介,會不會寫代表作。」我問她。
「代表作無所謂吧。代表作會變的。」
早期那首《遇見我》,不是曹方用力和看好的歌,卻是她最受歡迎的歌之一,也讓更多人將「小清新」「文藝」的標籤和她捆綁起來。「《遇見我》還有好多首歌,真的就是10分鐘寫完的,這種歌我一天可以寫10首,但確實被最多人喜歡,我也很迷惑。」她把天賦和靈性比作青春飯,開始自覺地洗去才氣。
新專輯《3170》中,曹方摒棄輕鬆、簡單、容易入耳的旋律,「想要有些成長,有些思考,比以前那種天馬行空多一些理性」,編曲也跳脫了民謠或流行的方式,用交響樂的方式來編配。
「剛開始,我創作基本上是詞和曲一塊出來,就是那種機靈勁兒。」曹方說,她現在更習慣先寫歌詞,再寫曲。這讓我想起蔡瀾不久前接受《南方人物周刊》採訪時說,現在很多導演是從畫面到畫面,老一輩的導演把文字化為畫面,具備把文學內化並以此創作電影的能力。
曹方現在聽一首歌,能聽出作者是先寫詞,還是先寫曲。「比如李宗盛就是先寫詞,他的旋律是根據詞去唱出來的。林夕就太厲害了,他本來就是填詞的人,不管給他旋律還是讓他先寫詞,他都能寫得很好。但你能聽出來,如果他先寫歌詞,再交給作曲人,貼合度會更高。」
近年曹方被添上「手藝人」「生活家」等新標籤。許多文藝或生活方式類的機構和媒體找來,寫她烤麵包,拍她種植物,請她分享做陶藝和金工的體驗和心得。這些對曹方來說已成呼吸般自然的愛好,非常適合用來製作唯美的視頻,給繁忙的都市人一絲撫慰。
曹方卻無意給這種生活加上「歲月靜好」的濾鏡,「我覺得我做音樂很入世,我不像大家想的那麼仙。」在主流話語中,「生活方式」這個詞早已成一類概念的代表,具有商業價值。現代人消費這些概念,獲得短暫的棲息與寧靜。但別人眼裡的「別樣的生活」,是曹方的必需品,是她的麵包而非玫瑰。
「我覺得現在快餐時代,信息化、碎片化,很多人喜歡一個東西、一個人都特別容易,但很快就忘記了。你覺得是這樣嗎?很多人說喜歡這個喜歡那個,只是喜歡喜歡而已。但我喜歡一個東西,就要花很多時間去做它。」
她從脖子上取下項鍊,放在桌面上給我看。這是她在大理上金工課的作業。師父給了她一個石頭,要她用自己所掌握的工藝做一個首飾。
「這是做舊的手法,用掐絲的方式,先繞出你喜歡的一個圖案……把這個盤的鐵絲放在銀片上,過壓片機……」曹方邊指著項鍊的各個部件,邊說,「把它放在銀片上要過火,用火燒了之後它會變軟,變軟後,鐵比它的質地硬,所以經過一個很大的壓力之後,銀會被留下烙印,而鐵不會,那就創造出想要的花紋和圖案了……然後這是一個包鑲的工藝……」儘管我聽不太懂,但這些繁瑣的工藝如果被拍進那些提倡生活方式的視頻產品,應該會被簡化為幾個美好的畫面。
曹方沉浸在這些工藝中。良久,她突然意識到什麼似的停下來,問我:「這跟你講會不會太抽象?」
專注於平凡的詩意,連同曹方對世界末日前夕會做什麼的回答,被王海濤化用到了《被擁抱的荒島》裡:
如果這個世界,在明天一醒來崩掉,在此刻還是會做個美味的蛋糕……如果這個世界,在明天被厄運埋掉,我依然做詩句裡的那一個符號,給我能夠棲息的,恰好就是能被我擁抱的荒島,總是暖的。
(參考文章:《網易娛樂》專訪曹方;《南方都市報》《曹方:不丟工作,也不丟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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