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金澤香
女主角盛男說,「我想和你做愛」。
這個突來的求愛猶如一道驚雷,嚇得盛男對面的劉光明落荒而逃,同時令觀眾暗暗驚詫,鮮少有如此直白露骨的話語出現在華語電影熒幕,然而,《送我上青雲》出現了。於是,它擁有了「第一部女性主義電影」的標籤。且不論「第一部」是否得當,單就「女性主義電影」之定義,可能遠難概括《送我上青雲》的內涵與高度。
該片體量不大,切入點甚精巧,影片一開始向觀眾提出女記者盛男遭逢的第一個困境:缺錢,因患卵巢癌亟需籌集一筆錢做手術。隨之而來的第二個擔憂:術後很可能喪失性快感。為籌錢,盛男不得不接受為李總父親李老代寫傳記的工作,途中偶遇儒雅斯文的劉光明,二人同屬內心有小世界的人,盛男聽他談宇宙、物質、靈魂,心生愛慕,與醜陋不堪的現實比起,心懷宇宙的人多麼迷人,幾番交往,為在手術前體驗愉悅的性,她勇敢而唐突地求愛,於是出現開頭所述的一幕。
01 奉行大概率價值觀而不自知的他們
何為「大概率價值觀」?
知名社會學家李銀河在《性·婚姻:東方與西方》一書中闡述:
「凡是大概率事件(行為)就是可取的、正常的、值得讚揚的;凡是小概率事件(行為)就是不可取的、病態的、應受譴責的。因為我們中國人在生活的許多方面都存在著一個大多數和一個極少數的不均勻分布,所以大概率價值觀就特別盛行。
大概率價值觀具有這樣一種性質,即它可以不必提出什麼特別的理由,而認為僅僅提出一個理由就足夠了——因為大多數人是這樣的,所以就應該這樣,而不能是別的什麼樣子。」
簡而言之,大概率價值觀的特質是從眾,當它成為對錯的標尺,甚至上升為人們為之信奉的信條,被鏡頭對準且呈倍數放大的人們,無不流露出荒誕的幽默。四毛熱衷巴結權錢之人,劉光明被有錢有勢的嶽父叫來當眾背誦圓周率,傻白甜的梁美枝經歷失敗的婚姻依然視男性為靠山。為從眾,他們閹割個體需求,放棄自我思考。
大概率價值觀是一盞耀眼的白熾燈,一眾人等化身飛蛾奮勇飛撲。此情此景,莫說影片,放之於現實,我們依然不陌生,為從眾以尋求安全感,我們不敢放棄生育權、混得不好面上無光、不買房不敢結婚、未生出男丁愧對公婆、婚姻不幸不敢輕易離婚……曾幾何時,我們被人群裹挾,被迫做出這樣或那樣的選擇。然而,最為可悲的不是屈從於被迫的從眾者,而是被同化且不自知的人,他們捍衛並主張大概率價值觀,嘲諷不歸順的異類,他們不僅放棄自我,還放棄人類美好品德之一——包容,更遑論智慧。一片混沌中,莫問對錯,環顧四周,大家一樣即是安心。
02 矛盾的盛男,反抗的盛男,覺醒的盛男
盛男的自我矛盾從一開始就已顯現:
「也沒有亂搞男女關係,好多年沒性生活了,怎麼可能得卵巢癌。」
盛男心有委屈、不甘,不願面對診確的結果。此問暴露她對疾病和性的褊狹認知,二者並無明顯關聯。此時對應後來她對劉光明吐露的求歡之語,疾病成為她性覺醒的原動力,她只想趁尚未喪失性快感,找喜歡的人體驗雲雨。在中國,性是不宜拿出大談特談的,是自帶恥感屬性的話題,人人避之不及。如果非得突破此間禁忌,盛男唯願對喜歡的人說。據李銀河《性·婚姻:東方與西方》一書所言:「社會學的統計分析進一步表明,在愛與性的關係上存在著性別的差異:女性相信愛應當成為性的理由的程度超過男性」,為愛而性,這個結論證實盛男主動求歡的合理性。有意思的是,盛男的反抗遠不止開口談性,落跑的劉光明令盛男羞憤難當,她乾脆不管不顧扯掉最後一塊遮羞布,強行與四毛髮生關係並自慰。
身體帶來的愉悅,安慰著身處人生低谷、心境失落的盛男。多麼奇妙,若不是一場疾病,她仍與自己的身體保持著禮貌的距離,繼續是談性色變,視性為下流不潔的大多數。盛男曾與無數女漢子一樣,像男人一樣活著,自以為只要足夠堅強,便不會被什麼打倒,此番信念卻被突來的疾病砸得稀巴爛,為籌錢治病,她不得不接受不喜歡的工作,不得不向現實低頭,所有的驕傲淪為卑微,連主動向男人求歡都遭遇拒絕。性而已,她只想在手術前體驗一下性快感,這個在她之前看來無比瘋狂的舉動。突破重重障礙後的覺醒,有本能的快感,也有反抗後的勝利。原來寄望於人的快樂,她靠自己也可獲得,那一刻,盛男的微笑恬靜而柔和。她突破了什麼,面對並擁抱了什麼,只有她自己知道。
03 隨欲望之海沉浮的李老
與欲望相比,死亡是人生的終點。無論以何種方式前行,人人都將到達。是驚恐不安還是靜待接受?面臨死亡的李老處理方法頗有幾分玩味,他既不驚恐,也不靜待,明知大限將至,亦不哀悲,他追隨本心,重新躍入欲望之海暢遊,與嬌豔的梁美枝共譜黃昏戀曲。他讓欲望好好地來,又好好地去,不刻意修剪藏匿。如他給自己傳記收尾之言「愛欲是生死之門,我從那兒來,還回那兒去。」他與上述奉行大概率價值觀的人們不同,臨終之時,他選擇做自己,欲望無法驅使他,他成為欲望的主人。
影片一再出現棺材浮於水面的鏡頭,氤氳霧氣中既玄妙迷離又不失莊重,還有那麼一絲不合時宜的唐突。它暗喻人生之歸途。只有面臨生死之問的人,才能追尋生之真義,影片中李老漫不經心地教導盛男:「哈-哈-哈!每天大笑三聲,氣血通暢百病盡消。」盛男直言以告:「我得的是癌,笑不出來。」李老答:「顛倒因果,你就是笑不出來,才得癌。」
此語是為智慧,病由心生,細想何嘗不是。我們曾自以為是的顛倒多少認知。
04 大概率價值觀與個人意識的覺醒
很多人說片尾盛男用力大笑三聲「哈哈哈」是與世界和解,此言差矣。片中盛男與李老因疾病影響不約而同地思考生死之終極命題,他們是個人意識率先覺醒的人。
針對中國人的大概率價值觀是由文化因素決定還是由社會發展的因素決定的問題,李銀河認為:在我看來,大概率價值觀的實質歸根結底在於個人意識尚未形成,沒有明確地意識到自己是一個獨立、自由的個人,有自主意識的個人……沒有什麼價值觀是不可以改變的……可以預言,隨著我國工業化、城市化和現代化的進程,中國人也會逐漸放棄這種大概率價值觀,中國人的生活方式將會變得更加豐富,中國的社會氣氛也將會變得更加寬容。
由此可見,模式化的大概率價值觀終因時代多元化的進程受到個體覺醒的挑戰。所以我們實無必要將《送我上青雲》定義為一部女性主義電影,也沒無必要為其貼上「情慾」「女性解放」等狹義標籤。《送我上青雲》是一部現實主義題材影片,其間有我們每個人遇困的身影,或妥協或盲從,或偶窺生死得見天地和眾生,從而發現渺小卑微又值得珍視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