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隊的夏天》第二季第八期,野孩子樂隊退賽了。
在最有戲劇性的改編賽環節,他們抽到了「國風」的改編命題。但歌包裡的新歌舊曲和他們理解的「國風」不相同。他們不願捨棄自己對音樂和文化的理解,但也尊重遊戲規則,於是選了一首歌單之外的《竹枝詞》,唱完,宣布退賽。
野孩子退出這檔熱門綜藝,就像他們來到這裡一樣,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2019年,《樂隊的夏天》第一季如火如荼,野孩子正在巡演。樂隊主唱兼吉他手張佺形容那種感覺:「一夢醒來就進入了數字時代,有如手持長矛的堂吉訶德,在燈光照射的舞臺上顯得那麼不合時宜。」
樂迷難免擔心,從鄉野中來的野孩子,能適應這個臺下觀眾捏著投票器,舞臺對面坐著超級樂迷、專業樂評人的綜藝節目嗎? 《樂隊的夏天》又能給他們多少空間,去表達最「野孩子」的音樂呢?
8月21日,野孩子的吉他手馬雪松在大理接起了《貴圈》的電話,講述了他們決定退賽的過程和在節目中的經歷。他們第一次化妝上鏡,第一次長時間被攝影機捕捉;他們學會了許多二次元的詞彙與手勢,在錄製大樓的大廳,和後鯊、超級斬一起踢毽子……在克服諸多小小的不適之外,他們感到了節目組給予音樂人的尊重與理解——這些事並不常常有,曾有許多綜藝試圖挖掘樂隊文化,以失敗告終,而結果,就是樂隊文化與大眾文化幾次短暫碰撞,又漠然分開。
從本質上說,野孩子的退賽,正是樂隊文化的特殊性,與綜藝節目必須設定的娛樂要素之間的矛盾。這是《樂夏》和野孩子共同面對的問題,也是獨立音樂和大眾綜藝天然就有、尚未找到化解方法的矛盾。好在節目沒有被迴避和模糊這個矛盾,並且開誠布公地把它展示在大眾面前。
以下是馬雪松的口述。
退賽是兩全其美的事
選歌那天,我們抽籤手氣不太好,抽得比較靠後。後來也沒的可選了,記得還剩3個歌包吧。
商量選哪個,我們就問超級斬,超級斬說想選國風,我們說可以,沒問題。後來打開歌單以後,差不多70%或者80%我們都沒聽過。每首歌聽十幾秒,大部分都很不喜歡。
也有聽過的。比如有《滄海一聲笑》,還有一首《笑紅塵》。這個歌其實我們年輕時多多少少都會聽到,但是覺得它跟我們理解的國風,在表達上還是有差距。「紅塵多可笑,痴情最無聊」,這些詞不屬於我們理解的國風。
剩下的歌,基本上都是現在比較流行的,他們叫網絡神曲,我不知道的歌。
我們當時也沒做決定,回去以後又仔細地把那些歌看了,聽了。我不評價那些歌,因為它可能屬於流行範疇的東西。但是,國風,我們的理解應該是能代表咱們傳統內斂的、美的表達方式,能體現我們文化精髓的。我們決定不唱(給的這些歌)。
我們都在酒吧幹過活,也跑過場子,也唱過流行音樂,但這些是當初的工作嘛。我們放棄了這些工作,選擇了組樂隊,唱自己想唱的歌,這是我們做樂隊的初衷。
《樂夏》是一個節目,是一個比賽,但是我們一直沒有抱著比賽的目的。我們只是想通過這個節目表達我們想表達的,僅此而已。我們對這件事看得也很輕鬆,覺得既然這樣,那就換一首我們選的歌。然後我們違規、退賽,這樣其實也挺好,這就是我們的一個表達吧。
但我們沒想過直接棄賽,參加了節目就要履行承諾。改編賽環節肯定是要唱歌的,我們不能連舞臺都不去。我們要認認真真地對待每一次在舞臺上唱歌的機會。這些歌我們不想唱,但我們也會站在舞臺上,認認真真地,哪怕違規,也是認認真真地,把我們的情感唱給大家。
那陣子趕上疫情,我們回大理之後,大家都各自隔離,起初也沒時間排練。我們開始想,不行就索性違規違得厲害一點,唱一首跟國風沒關係的《啊朋友再見》,然後退賽。
得知我們的決定,節目組覺得特別可惜,說老師您再仔細考慮一下,哪怕只要其中一首歌的名字。但我們覺得那樣也不對。改編嘛,就像張亞東老師說的,你首先要有原歌的精髓在裡面,才能談得上改編。如果你把人家的歌弄得面目全非,一個詞都不留,一點旋律都不留,這是對原作者的不尊重。所以我們最後還是很堅定地選擇唱別的歌。
後來節目組跟我們說,既然這樣,老師們能不能唱一首你們認為的國風?我們一想,也對,應該這樣。有一天我在聽音樂APP,突然聽到了《竹枝詞》,剛好它的作者是我們的朋友,是我們大理的鄰居。我突然想到,為什麼不翻(唱)這個歌呢?這才是我們理解的國風。
改編錄製那天,現場只有導演組、馬東老師和幾位超級大樂迷知道。兩個樂隊演完以後,馬東說,「野孩子給我出了一個很大的難題,哈哈,他們沒唱歌包裡的歌。」然後大家就開始討論這個事。
當時臺下很多樂迷在幫我們說話,揮手示意讓我們留下,我們心裡特別不好意思。我們想得很明白,來參加這個節目,破壞了人家的遊戲規則,就是屬於違規,肯定要被淘汰,這個無可非議。我們其實也挺抱歉的,沒能按照遊戲規則走,但我們還是要表達想表達的。
這事沒那麼複雜,雙方都有難處,我們有我們的,節目組也有節目組的。我們違規,被淘汰,我覺得這是一個兩全其美的事吧。
有觀眾說像野孩子是藝術家,參加《樂夏》是降維打擊。我覺得那個都是誤會。之前野孩子有一些別人給的名號,比如媒體一採訪,就用什麼「殿堂級的民謠樂隊」,什麼「隱居山林的高人」——當然,我們特別感恩,人家誇我們,喜歡我們——但實際上我們對這個有點反感。知道大家是對我們好,但是這個東西它一點意義都沒有。
我們生活在大理,跟常年生活在這裡的本地人一樣,我們吃喝拉撒睡,要工作,要幹家務,每個人都有這樣的事情,並沒有隱居,也隱不成居。
好多人因為這些所謂的稱呼,都覺得野孩子是不是真的不需要那些世俗的東西?甚至我們出去演出碰到一些朋友,他們特別奇怪,說野孩子居然還接演出啊?野孩子不是隱居呢嗎?但實際上,我們肯定需要演出啊,我們是做音樂的,全部生命的體現、價值的體現都是在舞臺上。
而且通過演出,我們要賺生活最基本的保障和費用。這其實是特別簡單的事。
野孩子居然會參加綜藝?
約野孩子來《樂夏》,最早節目組聯繫的是佺哥。
年後我們頭一回排練,那會兒疫情已經爆發了,大家聚在一塊聊天,每個人都挺頹的,都在說,怎麼辦呀今年?疫情這樣,沒有演出,巡演也沒辦法進行,我們幹點什麼?
佺哥說《樂夏》想找野孩子參加第二季。當時我們都挺高興的,說去。為什麼要去?因為去年看了,不說別的,舞臺那一塊是特別好的呈現,無論音響、燈光,一切的細節都做得非常細緻。說了幾回,基本上就定下了。
當時也想到節目中可能要改編歌,就說到時候看命,看運氣吧。萬一選到一個喜歡的歌呢!
如果去年沒看這個節目,那我們肯定這次就不去了。因為一聽說是個綜藝,老覺得哪兒不對。
去年看《樂夏》覺得舞臺呈現非常好,但是大家基本上看就是拿手機、iPad或者對著電視,音響方面聽不太出來。但是這回我們去了,真的是特別震撼,可以說是我們這麼多年演過的現場裡,品質最高的一次。好的呈現,對音樂人來說是幸福和享受的過程。
野孩子已經25年了,除了小旭比較年輕,剩下我們最少都做了十幾、二十年的音樂,有過大量演出經歷。
野孩子去演音樂節——其實我們是不太喜歡演音樂節的。音樂節是很大的戶外場地,而野孩子是原生樂器的配製,兩把箱琴,一個手鼓,一個手風琴,加上一些人聲。在戶外特別大的舞臺上,我們的音量動態很小,不像一些搖滾樂隊,架子鼓、貝斯一起來,讓人會有特別想跳舞(的感覺),很有震撼力。野孩子的音樂沒有那麼大的動靜,所以底下的觀眾肯定會有一些尷尬——你看野孩子就是這樣的音樂,可能更適合劇場,或者相對不那麼大的空間,你可以很安靜、很仔細地聽到音樂裡面表達的細節。
去《樂夏》,我們想到了可能就是一輪遊。我們一直在給自己這個暗示。比如第一場選擇《黃河謠》,萬一年輕人在現場沒有感受到你這個東西,分數不高……但是我們想得很清楚,就把它當成一次演出,就是去唱了一首歌。
之前我們也猶豫,喜歡野孩子那麼多年的老歌迷會怎麼想,居然去參加綜藝?好在節目第一期播出來,《黃河謠》放完,我們的這個圈子,包括我們的樂迷,老歌迷們,還有新認識野孩子的朋友,我看見的評論基本都是以鼓勵和欣慰為主。
▲ 野孩子一曲《黃河謠》,把周迅唱哭了。
你看,再不學習,就會被淘汰了
來《樂夏》,除了學會「一輪遊」這個詞,我們還學了好多新詞。比如「搞快點」。當時節目遲遲不播嘛,他們就老發三個字母GKD,我們也不知道什麼意思,猜了一下,猜對了。
上《樂夏》之前我們特別忐忑:從來沒參加過綜藝,這東西到底是什麼呢?這些導演要幹嗎呢?會不會刁難我們?
等去了,發現每個人對我們都特別好。導演組也很照顧我們,那個小姑娘每次都給我們買卸妝棉,因為我們完全不懂那些,她每天都給我們準備好。化妝那事我們永遠適應不了,但是理解。那麼多高清鏡頭對著我們這些老臉,肯定得化,不化確實不合適。
這是我們僅有的一次,被那麼多攝像機對著。去之前我們想,怎麼辦啊,那麼多攝像頭。眼睛看哪,手放哪,想過這些。但實際上在第二現場,坐在那看別人比賽的時候,基本上也看不見攝像機在哪兒。米未特別厲害,把攝像機全都放在特別暗的地方,不仔細看都找不著。所以慢慢就習慣了。
不過錄節目挺累的。第二現場,大家都睡成一鍋粥了,都戴著墨鏡,一個個我看都搖頭晃腦的,是真的累。不光是我們,大家都是那種狀態。
我們有個習慣,出門不管去哪兒都帶著毽子。那天在後臺,大家看我們踢,也都過來一塊踢。超級斬的貝斯手小夥踢得還行,後鯊的貝斯也還行,還有盧庚戌,那天我記得好多人都在踢。
超級斬挺可愛的,我們在現場跟他們學了手勢。我們從來沒見過二次元文化和樂隊,它對我們是特別新鮮的東西。另外,讓我們最受震撼的,是現在年輕音樂人的專業水準,比如說像Mandarin。他們可能條件比較好吧,小時候開始學音樂,跟我們那個年代的音樂人和樂手完全不一樣。所以我們最能感受到的,就是他們這方面的氣息,也很感慨:你看,再不學習,就會被淘汰了。
有的人說新樂隊沒有內核,我不同意這個觀點。每一代人生活環境不同,而生活帶給你的東西是非常重要的。我們沒有專業知識,有的是那個年代的生活,所以表達的時候,歌詞佔特別重的位置。大家想說話,想表達對生活的嚮往,對某些情感的嚮往。但是現在的音樂人,他們的生活會更好一些,他們接受很好的音樂專業教育,他們的內核就是在他們的專業裡。所以我覺得沒有好壞,也沒有高低。而且,年輕人往音樂的專業性上走是特別好的。
淘汰的樂隊中,五條人就不用我們撈了。我們關係很好,他們現在已經排在(復活榜)第一了嘛。上一期翻唱《騎上我心愛的小摩託》有一個年輕的樂隊叫白皮書,我願意給白皮書投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