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九日 周六 時天和氣清
第二次進曲園,俞平伯曾祖父俞樾的故居。山茶花妖冶,南天竺一叢叢掛滿小紅果果。冬陽躡手躡腳在春在堂爬行,賽金花曾經用過的鋼琴在一旁,曾經刻書的雕版塵封在玻璃柜子。遊園的時候耳邊廂有曲笛聲婉轉,欣和曲社的曲友們唱著崑曲——《琴挑》《喬醋》···
八十一歲的柳繼雁奶奶在細心教社裡的曲友《遊園》。她們拿著扇子,排著身段,園子十分靜悄,幾句蘇白柔軟。
曾經住在附近九如巷的張家閨秀們也常常來曲園拍曲,因為俞平伯特別喜歡崑曲。甚至在執教清華時,居住南院,家中仍聘一笛師,寫課畢及星期假日,則攜一籃,中置笛子曲譜及水瓶茶杯相屬,偕夫人公子暨笛師,到校後圓明園廢墟中大吹大唱,往往流連終日。
文人清曲跟專業演員是不一樣的一種存在形式,幾位知心好友,一個笛師,憑藉愛好與痴迷,便可愉悅度過一個個落寞的日子。
從明代起,崑曲雖歷經繁榮沉浮,至今卻未曾斷,甚至又興盛起來。於是,又懷念起一五年十月份看的《曲聖魏良輔》。臺上沒有才子佳人的你儂我儂,痴痴怨怨;亦沒有家國破碎繁華與蒼涼的大喜大悲,只有耳聞絲竹之樂,奏響一片笙簫,以及為了將南北曲子更好相融時常切磋的文人雅士們。
一直覺得,若一個時代一個社會,連普通百姓都迷陽春白雪的雅樂,車夫都知道著名劇作家,娛樂時間都交付給古雅的曲子、舞蹈、器樂,那該是多麼繁榮雅致的太平盛世。古人的精神享受真是高過我們千百倍。
明太祖朱元璋從小喜歡聽書看戲,知道通俗藝術在老百姓那裡影響力大的很。開國初,等廢了一幹元勳的武功,殺功臣告竣,就開始關心考察大明帝國的群眾文化工作.他在南京召見崑山百歲老人周壽誼,很親切的詢問周老:聽說蘇州一帶崑山腔很流行啊,田頭地邊大夥勞動完了都愛哼幾句,你會唱嗎?給朕來一段。
朝堂上,從老到少,人人都獻唱一曲。那時候的崑山腔還是比較像吳地小調,諸如「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這一類。
一場崑山腔的細緻打磨,正在拉開序曲。
多少音樂愛好者為了音律在苦苦鑽研,魏良輔就曾為了改革崑山腔執著且痴迷,「退而鏤心南曲,足跡不下樓者十年。」
他的家鄉盛行弋陽腔,而他卻厭鄙之。嘉靖年間(1522——1565年),他來到了當時南戲北曲十分活躍的太倉,居住在太倉南碼頭(現太倉市南郊鎮)。
婁縣的太倉,在元代已有「天下第一碼頭」的稱號,南戲在這一帶非常盛行,且不斷吸收當地的民歌、小曲,創造了所謂的「崑山腔」。崑山腔在發展中,與南戲的其他聲腔,如從浙江來的餘姚腔,海鹽腔,從江西來的戈陽腔,以及沿運河南流的北方的雜劇(北曲)發生交流。
魏良輔少年多才,喜好音樂,後潛心學習北曲,因無人點撥,故雖苦學而無大成。據說他和來自北方的唱曲高手王友山有過一次北曲技藝比拼,王的鐵琶銅箏穿雲裂石,魏良輔鎩羽而歸。落敗之下,轉而潛心鑽研南曲。
有一天,魏良輔偶然聽到深巷裡傳來跌宕起伏如江河洶湧般大氣磅礴的北曲,不由痴怔。
唱曲人便是張野塘。
張野塘是明代壽州人,善三弦,又善北曲。嘉靖年間,獲罪謫發太倉,後寓居太倉。魏良輔登時有相見恨晚之感。二人即結為摯友。彼時魏良輔已年過半百,有個待字閨中的女兒。基於對張野塘的欣賞,魏良輔便把女兒許給張野塘,從此翁婿攜手,共研曲律,更成一段佳話。
(最有CP感的嶽婿)
歷史上,魏良輔的身邊聚集了善洞簫的蘇州張梅谷,善笛子的崑山謝林泉,以及優秀歌手張小泉、季敬坡、戴梅川、包郎郎等一批人,形成了一個志同道合的藝術沙龍。而舞臺上也是如此,笙簫琴瑟,琵琶洞簫笛子,好一派熱鬧紛呈。
臺上雖是數十幾個人卻絲毫不覺擁擠,精心講究過得站位、素雅相宜的戲服,大段優美的唱,無一不賞心悅目。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戲中的魏良輔運氣好到心想事成。當他苦心將南北曲相融時,乘龍快婿出現了;當他想實踐劇演時,有才華的學生又出現了。那人便是梁辰魚。
隆慶末年,崑山人梁辰魚以吳越爭霸興亡故事演繹傳奇《浣紗記》,標誌著崑曲由單純的清唱轉成了載歌載舞的戲劇。
崑劇繁榮如一夜梨花,豔壓群芳,士子文人爭用崑曲撰寫傳奇。此後,崑曲風靡一時。恰如明朝時期的蘇州人徐樹丕在《識小錄》裡的寫的:四方歌者皆宗吳門。漸漸,豢養崑曲家班成為士大夫之間的風尚。
對於許多崑曲票友來說,中秋良夜迢迢在虎丘唱曲是比家人團聚更唯美的企盼。從明至清,延續至今,蘇州仍舊保留這傳統習俗。
你看,豪門貴胄、官宦人家、文人雅士、庶民百姓,扶老攜幼,三五成群,都向這虎丘紛紛來也。
袁宏道《虎丘記》中便有記錄那盛況:「布席之初,唱者千百,聲若聚蚊,不可辨識。分曹部署,競以歌喉相鬥;雅俗既陳,妍媸自別。未幾而搖頭頓足者,得數十人而已。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練,一切瓦釜,寂然停聲,屬而和者,才三四輩。一簫,一寸管,一人緩板而歌,竹肉相發,清聲亮徹,聽者魂銷。比至夜深,月影橫斜,荇藻凌亂,則簫板亦不復用,一夫登場,四座屏息,音若細發,響徹雲際,每度一字,幾盡一刻,飛鳥為之徘徊,壯士聽而下淚矣。」
臺上戲中人各自開唱,南曲綺麗,北曲蒼涼,各有各的妙處和韻味。
古老的江南水澤密布,槳聲咿呀,一曲水磨腔一唱三嘆,似美人凌波微步,似少俊月下淺吟。「水磨「本是指吳下紅木作打磨家具,工序頗繁,最後以木賊草醮水而磨之。故極其細緻滑潤,俗曰水磨功夫,以作比喻,深得新腔唱法之要。
眾人看戲,在踏月而歸之時尚能笑談戲中曲、曲中人,這樣一出帶來愉悅感覺得戲可謂是難得的好戲,那樣四方奇士雲集,絲竹管弦不絕的生活,心嚮往之。
一出大戲,雲集眾多名家。今之崑曲人上演晚明崑曲人,亦是向那迷人的時代致敬。
(好友眉嫵書)
何以解憂,惟有笙歌。只有絲竹之樂抵得過世間的人心涼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