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我打入了一家外企,任職大中華區的某個小管理職務,天天穿得人五人六的偽裝精英。
那個外企的年會叫尾牙,亞洲區很多人都來北京狼狽為奸吃吃喝喝。
做遊戲的時候有個互動環節,就是各地的中國人上臺說一句方言,然後讓異鄉同事猜,幾個號稱中國通的老外也跟著瞎雞巴摻和。
上海人說了一個什麼「鞋子沒壞鞋帶兒先壞」(發音是:阿滋麼歪阿大死歪),香港人說了一個什麼「郵差叔叔送信純熟迅速送出」(發音是:戳戳戳戳戳戳瞎雞巴戳)……
同桌有個在中國呆了十幾年的老黑感嘆說,中國語言確實博大精深,特別是南方各地各異的鄉音。北方方言反倒好懂,比如東北話,除了平捲舌的發音問題,他基本都能懂。
我說你歇了吧,北方語言同樣博大精深,我講一句東北話,你絕逼聽不懂,非但你聽不懂,家鄉在北京以南的中國人,也聽不懂。
他不信,較勁,拍桌子上二百塊錢,賭。幾個南方人也過來挺他。
然後我說:倆小尕噠貓旮旯歘(chua)嘎拉哈。
這是我當時臨時想出來的一句話,用東北話說快了跟喬治亞語似的,他一撇嘴,腦袋周圍瞬間冒出一串問號:are you kidding me???
南方的同事也懵逼了,一堆問號紛紛在我面前交頭結耳,收了一千八百塊後,我才告訴他們:兩個小孩子躲在角落裡玩兒羊拐骨。
東北方言其實很有特色,除了特定的區域專屬名詞外,就是話佐料兒多。
比如:我恨他恨得牙癢。
這種話在我們東北就會被直接改為:我他媽恨他恨得後槽牙咬的嘎崩嘎崩響。
聽起來會很過癮的樣子。
東北還有句話:出了山海關,人人都是趙本山。
現在快手上流行的東北方言,好多都是過時翻炒的回鍋肉,而且用法是多場景的,比如「老鐵」,在我們那邊老鐵不只是鐵哥們兒,還有男女之間肉體關係的意思。
再比如「咂兒」,在我們那邊是乳房的意思。北京南鑼鼓巷有一個飯店叫「咂摸」,牌匾橫著放,猛一看就是「摸咂」。這種猥褻乳房的書面語,在東北那邊是不能當成飯店名字的,夜總會也不敢這麼直接。
我家鄉故人有幾位語言方面的大師,其中有一位叫鬼子六。他總能說出一些讓我覺得想像力超群的句子,信手拈來,隨意鑲嵌,卻絲毫不顯突兀。
有一年我突然想學開車,老司機鬼子六開了一輛小麵包教我,我倆去了趟農村,回來時,我開,他坐副駕駛。
回城後,晚上一起喝酒,我很爽,就問他:六兒,你覺得我今天這車開得咋樣?
鬼子六愁眉苦臉的說:賴啊,我陪你翻山越嶺,卻無心看風景,這腳趾頭攥得跟小拳頭似的,踢人都能當電炮了。哥求你件事兒吧,以後別摸車了,哪兒有你這樣的?接個電話就忘了方向盤。要不是我手快,今天咱倆就徹底養逼歇蛋,掛了。
鬼子六這三個字是東北的一個區域專屬名詞,多作形容和代指之用,意思就是這人即鬼又六,翻譯成普通話就是:即滑頭(鬼)又聰明(六)。
獨霸這種大詞兒當外號的人,可想而知其人性格如何了。
何況鬼子六不但鬼,不但六,還壞,還損,還陰狠。
北大街的家長通常很開明,我所指的這種開明,是放任的意思。我們少年時期他們都忙,忙著下崗,忙著再就業,忙著想方設法的養家餬口,對我們疏於管教,愛咋折騰咋折騰,只要還活著。
但即使這樣的家長們,也都會不約而同的提醒自己家孩子:別跟鬼子六一起玩兒。
確實,和鬼子六一起玩兒是有生命危險的。
有一年,我們幾個人跑到隔壁胡同一個叫趙福的孩子家裡玩兒。趙福家小院和我們當時大多數居民的院子一樣,房子蓋在正北,房前是個小菜園子,種了幾株辣椒茄子豆角黃瓜,院門開在南邊,院牆的角落裡搭建著一個土牆廁所。
趙福家的廁所有蓋子,這是不多見的,通常我們家家戶戶的廁所都是露天的,圍起來挖個坑就完了。趙福家講究,廁所有蓋子,蓋子底下還有個馬蜂窩。
去了後,鬼子六就圍著廁所轉悠了兩圈,他對那個馬蜂窩極其好奇,但也沒做什麼動作,就和我們一起在黃瓜架底下玩立棍撥土,弄一小堆土,上面插個小棍,大家輪流把土撥走,看誰把棍碰倒了。
趙福上廁所的時候,鬼子六突然不玩了,推我一把說:小賴進屋。
我沒明白他啥意思:嘎哈?
鬼子六也不回答,小跑兩步,到廁所那兒就把馬蜂窩給捅了,然後拽著我往屋子裡跑。正在廁所裡拉屎的趙福嚎聲震天。
鬼子六把門在裡面一鎖,長出了一口氣笑說:我還沒瞅過人被馬蜂蜇完了啥樣兒呢。
當天趙福就住進了醫院,他爸媽去找鬼子六家,鬼子六父母都在農村,家裡就一個當年給土匪吳俊升趕車的車夫爺爺,也是個老鬍子,要錢沒有,要命兩條,一老一小,請君隨意。
後來我覺得有些人的基因天然就是壞人屬性的。就像鬼子六這種人,他時刻想的都是如何損人或者害人,下雨天把同行的小夥伴推進看不見深淺的水溝裡,大冬天騙別人用舌頭舔鐵門,這都是他幹的。
這小子也壞過我一回,有一次他把一支織毛衣的金屬針插在了一個漏電的電線桿上騙我去拿,我拿的時候,身子一麻,被電了一個大跟頭。把他樂夠嗆。
我當時沒說啥,第二天帶著他去我姥姥家附近的一個院子偷葡萄,他從人家院牆上跳下去後,我沒跳,因為我知道那葡萄架下面有條沒拴的大狼狗。
還好主人出來得快,這貨小腿肚子上的肉都被撕咬得血肉模糊,還打了一個月狂犬疫苗。
那年,我倆都十一二歲。
後來大了也就稍稍懂事了,同學朋友也都變得多了起來,鬼子六的破壞範圍逐漸擴大,再加上明正胡同那些發小兒都被他坑了個遍,我們相對安全了。
不得不說,鬼子六是個好演員,而且心理素質極強。在達到他的目的前,這貨特別淡定從容,演什麼像什麼,口才又是一等一的好。
他騙吳四眼兒的時候,就發揮了自己的演技特長。
吳四眼兒家住在北大街的另一條胡同裡,是北大街孩子裡的另類,在所有他讀過的班級都是常年名列前茅,歷任小組長小隊長中隊長學習委員大隊長。這種書呆子沒什麼朋友,當然也沒什麼敵人,大家各玩各的。
倒黴催的吳四眼兒初中的時候和鬼子六在一個班裡上學,倆人經常一個是班裡第一,另一個是班裡倒數第一,中間隔著四十多名其它同學。
鬼子六對吳四眼兒倒是沒什麼舊怨,都是北大街的,要是有人在學校欺負吳四眼兒,鬼子六還幫他。
但這人總是忍不住要使壞的,他忍了三年,終於在中考的時候,實在沒忍住,對吳四眼兒下手了。
那會兒鬼子六已經確定初中畢業證拿到後就去學電工了,於是在中考當天,他跑到了吳四眼兒家,用他精湛的演技讓吳四眼兒相信換考場了。
原本在北城九中考區考試的吳四眼兒和他一起屁顛兒屁顛兒穿越整個市區,到南城最南端的四中考區,在那裡,鬼子六還煞有介事的和監考管理老師交涉了一番,然後在其它師生一臉懵逼的時候溜之大吉。
吳四眼兒都快瘋了,錯過了第一科目,其它科目也是兵敗如山倒,原本好好一根重點高中一中的苗子,無奈混進了普通高中十中,和我同校同屆不同班。
從那以後,吳四眼兒就變了,他也開始逃學抽菸打架,我倆因為家住得近,也經常一起上學放學,說說笑笑,但關係談不上有多好。
吳四眼兒有一把當時被我們稱為王中王的小刀,那刀也是卡簧式的,突出特點是極細極長,所以也叫一針縫,扎人一刀口子極小,一針就能縫上。
據我所知,他用那把刀至少扎過三個人,第四個是鬼子六。
鬼子六乾電工也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經常流竄到城裡各個電子遊戲廳和撞球廳玩,那天在十中附近的撞球廳正好我們碰上了,就在一個臺子上打了一會兒。
吳四眼兒進來的時候,看見鬼子六一愣,然後又衝我點點頭。
鬼子六一看他樂了:都說北大街孩子是倆雞巴熬湯一個雞巴味兒,走哪兒都能湊一塊兒。我剛來,你倆就也往這兒湊,四眼兒,打迷糊不?
打迷糊是一種撞球賭博,三個人抽牌,牌裡的號碼就是球號,在不被人知道手中球號的前提下,先清空自己的球,再想辦法吃其它人的球,吃一顆算一顆的錢。
吳四眼兒晃了晃身子:打唄。
我們三個玩的時候,鬼子六嘴欠話還多,而且說起來一套一套的。剛剛看我吃掉了吳四眼兒一個球後就叨叨:四眼兒,你這人挺倒黴啊,我三個球在洞邊,你的球都能被吃進去,你他媽太倒黴了,擦屁股能扣破紙,放屁能崩出屎。
吳四眼兒當時就急了:你他媽說誰呢?
本著能動手就不吵吵的原則,鬼子六拿撞球捅了吳四眼兒一下:我說別人對得起你嗎?
我趕緊在中間攔住了:打雞毛,都他媽光腚娃娃,你倆打起我幫誰啊?
吳四眼兒也掂著他的球桿推我說:小賴你起開,這逼把我坑苦了,不是他我他媽能混到十中來?
鬼子六樂了:我說你瞅我不對勁兒呢?就為這?耗子來例假,多大個逼事兒啊?
看撞球廳老闆過來,吳四眼兒放下球桿甩下一句話就出去了:你牛逼出來咱倆外面單獨嘮嘮。
鬼子六就要往外走,被我拉住了:嘎哈,你倆真想拼一下啊?
鬼子六把我手甩開了:拼?他行嗎?你在屋消停呆著,我去幫他爹教教我孫子。
鬼子六出去沒兩分鐘就回來了,一臉壞笑,手中掂著原本屬於吳四眼兒的那把王中王:棒子在孫悟空手裡才叫金箍棒,在撿糞的手裡就叫挑屎棍,小逼崽子還拿個小破刀跟我比劃,讓我一把搶過來,踢兩腳就跑了。
我仔細看了一眼,他的皮夾克上個小口子:這兒咋整的?
鬼子六低頭一看,又掀起衣服來露出肚皮,只見肚子左邊有一個小口子:我操,還劃拉到我一下?等我逮住他的。
我摸了一下他的傷口:上醫院吧,肉都翻了,縫一針能好。
鬼子六想想,點了點頭,就往外走。
他走出去後,我和老闆結了個帳才往外走,出了撞球廳沒多遠,就見鬼子六捂著肚子坐在雪中的馬路牙子上:咋的了?
鬼子六抬頭一樂:剛剛好像走急了,岔氣兒了。
我一看他的臉,臉色煞白,一琢磨不對:是不是傷哪兒了?
鬼子六呻吟了一聲:我操。
在他身子軟綿綿緩緩歪倒地的時候,我一把拽起了鬼子六,背著他就往醫院跑。醫院不遠,離他倒下的地方不足兩公裡。
那天,鬼子六脾臟被摘除,肚子上有一個長長的直角疤,像一對接頭的蜈蚣。
吳四眼兒家裡賠了兩萬多塊錢,賠進去了他父母原本想供他上大學的錢,高中畢業後,吳四眼兒就不念了,開始遊蕩在社會上,坑蒙拐騙。
鬼子六反倒變好了,嘴還欠,但是人不那麼陰狠了,和我關係一直不錯。
吳四眼兒在2001年的時候帶領他的團夥盜竊了一家銷售電腦的公司,當時的電腦一萬多塊錢一臺,他們偷了三十臺。在銷贓過程中,吳四眼兒被捕,判處有期徒刑十年。
他進去後不久,鬼子六有一次找我喝酒,我倆喝完後沿著北大街往家走。當天月明星亮,雪地亮堂堂,鬼子六突然非常認真的問我:賴啊,你說我是不是太損了?把吳四眼兒這輩子都給坑了?
我那會兒正在看《教父》那本書,馬裡奧普佐寫唐科裡昂的時候,為教父設置了一句口頭禪,原話是「一個人只能有一種命運」。我把這句話用他能理解的方式對他說:啥人啥命吧。
鬼子六有點兒憂傷,一邊在人家捲簾門門口提上褲子,一邊打了個寒戰說:也對,唉,卵子鹹逼腥,啥人啥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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