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是客觀世界的運動,藝術是主觀世界的記錄。歷史與藝術不可能是形影相弔的,但「歷史的回歸」必然需要「後人藝術的重塑」。
從歷史性與藝術性的權衡來剖析,《鬼子來了》這部抗日影片無疑剝繹出兩者千絲萬縷的聯繫,實現了史學與美學的統一。
作為一部抗日影片,本片不落主流抗日劇軍民戮力的窠臼。在這個世界裡,沒有「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結纓赴死,亦沒有毀家紓難,長歌當哭的慷慨義憤。這裡,只有一個個胼手胝足,手無寸鐵的農民,和一段抗戰尾聲的特別的抗日故事。
這個故事,描述的是同一個肝腸寸斷的時代裡的另一個抗戰。
風起於青萍之末,影片以馬大三個體為中心,帶領觀眾了解真實的農民群像,透過這些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我們可以窺見舊時代整個勞動社會的悲涼與酸苦。
勞動社會是複雜的,萬物都能寄附於農民生活的大地上,當然可以走進人們的內心。勤勞可以滋養善良淳樸的苗,貧窮亦能夠萌生顢頇自私的芽。
土地是農民的生命之源,同時也將他們的身心束之匱乏。
當輾轉溝壑,目不識丁的農民的脖頸懸在生死的界線,求生自然成為了他腦海中唯一浮現的本能。在之後的幾個情境中,馬大三把全村人的命銜在嘴邊、人未殺成村民妄加指責,兄弟擁牆等等情節,都表現了勞動社會特有的小農氣息和鄉土觀念。因為愚昧,所以自私;因為怕死,所以推諉。這正是一種典型的群氓效應——有福,可以同享;有難,不能同當。但是,大三與村民之間是個體與宗族集體的關係,個人的命運同整體的存亡始終保持著聯繫,所以命運才會千鈞不撓地降臨在所有人身上。
在日本軍屠戮村民時,鏡頭以極大的藝術張力展示了鬼子殺戮百姓時人性的泯滅。嘹亮的軍歌夾雜著悽厲的慘叫與哀鳴迴蕩在迂闊的夜空,盛大的死亡逐漸凝滯為一個可怖的空間——這個空間裡,充斥著對死亡的歌頌,流溢出血腥的狂歡,這個空間來自另一個世界,它屬於嗜血的惡鬼,只能被稱為地獄的光景。瘋狂屠戮的最後,日本天皇投降的聲音傳來,一切罪孽與醜陋都葬身在燎燎的火海。高昂的軍樂,黑白的畫面,殘酷的屠殺,三者的交織上演了一場死亡的遊行。
軍國主義欺騙了寬恕軍國主義的人,這是誰的錯誤?馬大三的自作主張?花屋的背棄?村民的懵懂無知?還是歸咎於這個荒誕不經的時代?累累的荒城與氤氳在餘燼中的悲哀,只能以荒謬來定義。對於我來說,命運的捉弄恰恰是各個因素共同的琢磨,是一種蝴蝶效應,磅礴挺進之餘,無暇光顧人類的悲歡。
馬大三選擇了復仇,他的復仇是必然的。在鄉土中國,宗族社會的集體觀念迫使每一個獨立主體積極或消極地做出與集體產生共鳴的行動。馬大三以有意識的復仇對這些罪人宣洩無意義的憤懣,諷刺而荒誕的是,狼奔豺突的日本戰俘卻向中國軍人發出陣陣求救。怨之深,恨之切,只能伴隨此刻背景娓娓奏起的一曲輓歌細細咀嚼。
影片的結局以馬大三的死而告終,他的死同樣充滿了荒誕感:黑白分明的世界在一個滾落的頭顱眼中突然變得多彩。幾個耐人尋味的面部特寫過後,畫面渲染為一個血紅的世界,屍首分離的瞬息陶鑄成歷史的永恆。歷史或許就是一場黑色的幽默吧。
姜文通過離經叛道的筆觸提挈出一個特殊維度的
抗日戰爭。一言以蔽之,《鬼子來了》講述的是大時代背景下勞動人民面對生死抉擇時的茫然自失與無所依傍。就階級社會而言,他們處於社會底端,背負著千千萬萬個「我」強施於己的重軛;從民族關係來看,無數的農民仍需面對日本軍國的虐殺和掠奪。戰爭是人道主義的災難,人無法戰勝處境,也就難以葆有尊嚴,享有平等。弱勢群體始終是孤立無援的。同時,這部看似令國人氣餒的抗日片也滲透著姜文對民族精神的一種反思。藝術是一束光,能夠照亮民族歷史遺忘的角落,挖掘苦難記憶中的苦澀,也是人道主義與民族未來的印鑑。
「歷史是過去的現實,現實是正在進行的歷史」。在歷史虛無主義泛濫成河的今日,在軍國主義沉渣泛起的今日,這部影片是否可以對我們的生存方式產生或多或少的啟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