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為什麼要學古希臘語呢?
這問題,絕不只有我的爸爸媽媽,我的朋友們會問我,我也常常在與自己的對談中忽而將它拋擲出來。
最簡單、粗暴的回答當然是:我的專業是古典研究,想要畢業的話需要修四門古典語言。我喜歡希臘遠勝羅馬,自然就會拋棄拉丁文而投入古希臘語的懷抱了。
但是不該僅僅是這樣的。我跟自己說:「你別躲,別拿專業要求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自己,弄得好像是這個世界要求你學古希臘語——顯然其實你是自找的。那麼,你總該有點什麼更私人的原因吧。」
好吧。我得承認。我是抱著一些不切實際的妄念的:我非常、非常希望在這短得猶如嘆息般的生命中,能有緣分得見我深愛的那些作品本來的面目:荷馬的原文,希羅多德的原文,柏拉圖的原文……這種願望說出來有點不好意思——它太遙遠了,遙遠得不真實。我現如今,畢竟還只能守著那點可憐的詞彙量,依稀辨認出一些「詩人寫作,而法官審判」這樣的小句子罷了。
但是我確實真誠又小心翼翼地,懷抱著對未來好巨大的希望。
那麼再在這之下呢?我還是不死心地問自己。還有什麼沒有說出來的原因嗎?
是有的。我不去講,是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將它們付之語言。那都是些細碎又模糊、甚至於難以捉摸的情緒。
我在這個時代中時常感到緊張。當代生活畢竟是太令人心驚了。於是常常在不知覺中想要逃回那個浩如煙海的古典世界去——那是我的海市蜃樓。
2.
現在教我希臘語的教授是Professor Maurizio,也正是她在最開始的時候,伸出手,把我從一片迷惘中,拉到古典學的世界中去。
我現在回想一年前,大學二年級第一次上她的課時候的事,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其實也才過去十二個月,一輪的春夏秋冬罷了。
那會兒我已經很明確地知道自己學不了心理。但是大略是因為種種對於打破安穩生活的恐懼和焦慮吧,雖說已經不舒服極了,仍是停在原地動也不敢動一下,虛張聲勢掛著「心理專業」的門面,欲蓋彌彰地掩飾著一派平靜下漸次脫軌、分崩離析的大學生活。
我當時以為,我或許就會忍耐著,把最後兩節課修完,然後在研究生的時候轉去學別的專業。
但也就是在那個特別艱難的學期,我上了一節Professor Maurizio教的古希臘藝術。Professor Maurizio和其他的古典系教授一點也不一樣——他們都嚴肅極了,往講臺上一站,自己就堪比一尊古希臘雕塑,說是講課,倒更像是布道傳經。
而Professor Maurizio則是個特別可愛的老奶奶,說起話來語調像是貼著丘陵飛翔,滿是笑意和雀躍,有時候甚至帶著點兒咋咋呼呼的孩子氣。第一節課發下來大綱,就神秘兮兮地跟我們說:「翻到第二頁捂眼睛哦!有裸男照片!」我翻過去一看,原來是一排古希臘雕塑整整齊齊印在中間。不由得扶額,內心默念:「您這樣頑皮真不怕祖宗們棺材板按不住嗎?」
她在那節課上講授的內容,如今於我都有些模糊了,但是那些她在課上放的古希臘雕像群魔亂舞的鬼畜動畫、那些兩倍速播放古希臘語朗誦荷馬史詩的奇異音頻,仍然歷歷在目……
3.
那學期某一天的下午,我去辦公室找Professor Maurizio談論文的選題。後來閒聊的時候,我說這一切太有意思了,我好喜歡。
我說這話,倒絕不是敷衍作態,但也的確有那麼一兩分客氣的社交意味。誰知道Professor Maurizio眼睛瞬間就亮了起來,當即拉住我的手:「是吧是吧!有意思吧!你現在發現一點兒也不晚啊。你看,你這個心理,就不要學了吧。你來我們古典和中世紀研究專業吧,我給你找找……啊,這個畢業要求,也就只有十來節課,你才大二,啊雖然快結束了,但也是大二。你還有兩年,在上個五六七八節課,就可以了!哦對,要上四節古希臘語,啊,你眼睛不要瞪得那麼大,也沒有很難,學一學就會了,我給你找找啊……那個古希臘語,我有個大詞典……」
緊接著她就在我還一臉懵的時候,起身從架子頂端搬下來一本能砸死我的大書:「你看,這個就是古希臘語。啊,我知道看起來很難,但是你也學過數學吧,alpha、beta、gamma你也都聽說過不是嗎?你看,你這一下子就已經會了三個字母了!你學了這些,你就可以讀荷馬史詩了,《伊利亞特》的原文哦,《奧德賽》的原文哦。」
也不知道是她遊說的技巧太好,還是我那段時間生病燒壞腦子了,這麼一段怎麼聽怎麼像傳銷窩點宣傳綱領的演講,居然聽得我暈頭轉向、熱血沸騰,恨不得當時就跑到樓上跟心理教授說我不幹了。
4.
我當然沒有真的直接去把心理專業銷了,在頭腦發熱的時候報個古典——這聽上去太像衝動購物了。
不過Professor Maurizio說得那些話,卻真的像顆種子一樣,留在了我心裡。
我想著這大概就是當局者迷。人對自己的生活其實蠻缺乏想像力的,來來回回總陷在自我的困境中。明明那麼多扇不同的門就在眼前,但又好像盲了一樣。此時有人過來提一句,可不就如同醍醐灌頂嗎?
自己瞻前顧後瞎琢磨了兩個多月後,我又一次去找Professor Maurizio。那個時候學期實際上已經結束了,我去找她,也不再是為了上課的事——我去跟她說,您之前忽悠我來古典系,我現在好像有點兒動心。
那次的談話,一改平日嘻嘻哈哈的風格,而是又嚴肅又沉靜。Professor Maurizio跟我說:「你可能不知道,我剛進普林斯頓的時候,是學數學的。當時想要修拉丁文,結果那節課跟我的一節數學課衝突,我又不想等,乾脆報了節古希臘語,琢磨著下學期再去學拉丁語。誰想到,一下子就愛上了,不但沒回去學拉丁語,甚至還離開了數學專業,改學了古典,一路讀到博士,就來這裡教你們了。
下決心做這樣大的改變是很難的,就像是要你跳火車,要你離開幾乎成為慣性的熟悉而穩定的生活。但是如果火車去往的方向你不喜歡,那為什麼要繼續停留呢?」
我好喜歡她關於「跳火車」的比喻。
5.
這學期開學,第一天上課前,我去辦公室找她。
我說,您還記得「跳火車」那個比喻嗎?您當時跳下來,所以會教我們;我現在跳下來,又來上您的課了。
6.
我真喜歡古希臘語。
那門語言複雜極了,但也同時,美得令人心驚。
比方說,古希臘語中所有的人稱、關係、主格賓格、單數複數、陰性陽性中性,都是通過變化詞語的後綴來表現的。這造成的大不幸是,學一個單詞,實際上是學一個大表格,裡面有它的無數個親戚幾十種變位。但是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那就是簡潔,洋溢著屬於古典世界的,內斂而莊重的美。
又比方說,因為後綴把人稱和關係表達的很清晰,於是不需要特別依靠詞語的順序表達意思。一個句子中,詞語的位置十分靈活,實際上除了少數的固定組合,許多詞都可前可後。翻譯句子,就像是在做小拼圖。
想要表達,「我在房子裡給朋友寫信」,可以寫成
我寫 信 在房子裡 給朋友
信 我寫 給朋友 在房子裡
在房子裡 給朋友 我寫 信
……
那種思維方式有趣極了。像是意識流。空氣中漂浮著朋友、信、房子這些溫暖的詞彙,我像是又回到一周歲的時候,懵懵懂懂,坐在桌子上抓周。
多自由的語言。恰恰因為規矩奇多,所以自由的語言。
7.
2019年2月9日,距離我開始學古希臘語,整整是一個月。也正是在這一天中,第一次讀完了一個用這個古老語言寫成的完整段落。
說是讀完,其實十分勉強,頂多是磕磕絆絆地順下來。
面對著一門新的語言,猶如努力張大眼睛望外面的世界,卻總隔著一層綴滿了雨水的毛玻璃。那些陌生的、不屬於我的詞語在周身漂浮。詞語連成細麻繩似的句子,句子又織成網。再如何嚴陣以待,俯仰四顧之間也難免陷入巨大的迷惘和慌亂,好像在滿是浮冰的海域上寒夜行船。
8.
但也不全是陌生。
啃那個段落的時候,我起初只顧得上一邊檢索著腦中少得可憐的古希臘語詞彙庫,一邊試圖辨認時態和句子結構,手忙腳亂,狼狽不堪:
「這個名字譯成英文應該是Croesus,唔,還有Cyrus,那應該是講Lydia的事情.行軍到波斯.戰爭沒有決出勝負?Cyrus,在援軍.是援軍還是軍隊.我的詞典呢,啊,援軍,到來之前,列陣迎敵.Cyrus用……這個詞是駱駝嗎?代替了.什麼呢.代替了馬!因為馬害怕駱駝……敵人逃跑……
馬,駱駝,居魯士.我的天吶,這是希羅多德啊,這是希羅多德的《歷史》啊!!!」
仿佛眼前厚重的帷幔驟然掀開,傾斜下來的天光使我感到暈眩。
那一瞬間,我幾乎從自習室角落的小沙發上跳起來,像個神經病人一樣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念叨,「天吶,剛才那段,那段是希羅多德啊,我讀到希羅多德的原文了,啊!」
9.
我沒辦法去形容那種讓人指尖都要顫抖的激烈情緒。在一個十分平常甚至於索然無味的午後,我就這麼毫無準備地一頭撞進了希羅多德的文字裡。我那麼喜歡的希羅多德,被羅馬人稱為歷史學之父的希羅多德,在公元五世紀中,從埃及遊蕩到黑海,又在雅典溫柔的光輝中寫出九卷《歷史》的希羅多德。
不再是小時候懵懂中讀到的中文譯本,也不再是這兩年來一頁一頁翻過去的現代英語,是古希臘語,是最原本的、兩千五百年前他寫作時使用的古希臘語。
我多喜歡《歷史》那本書啊。
於是讀中文的譯本,讀英文的譯本,聽教授講其中的故事,和朋友聊天時談其中的詞句。我隔著各式各樣的、從不知何處垂下的重重簾幕,凝望它的幻影好多年,而今,終於在電光火石之間,僥倖觸碰到了一點真實。
真正的希羅多德。
10.
我前幾天在微博上看到一個友鄰說,
「我今天見了好多人,我和他們一個人一個人認真地說,我愛古英語,我想要永遠和古英語在一起。」
我看到這句話,心口如同被敲了一下,不由得笑起來:我知道那是什麼感覺。我明白你正體驗著的熾烈的快樂。
我去翻了一下她的微博,發現她常常會發一些古英語的小句子,督促自己背誦。不過有一天她忽然說:
「其實根本不用刻意背,因為我一定會翻來覆去讀到停不下來,直到它和我長在一起為止。」
這令我想起赫拉巴爾寫過的那種感覺:「我讀書的時候,實際上不是讀而是把美麗的詞句含在嘴裡,嘬糖果似地嘬著,品烈酒似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直到那詞句像酒精一樣溶解在我的身體裡,不僅滲透我的大腦和心靈,而且在我的血管中奔騰,衝擊到我每根血管的末梢。」
直到它和我長在一起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