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剛剛上映的姜文導演的新片《邪不壓正》再次刷爆了朋友圈。如同姜文的上部電影《一步之遙》,坊間評論呈兩極化態勢:粉絲們主動忽略了破碎的故事、失真的人物,力捧其中肆意揮灑的男性荷爾蒙、無處不在的血氣方剛;另一方則在故事看得一頭懵逼之後,大罵姜文影之不影、自戀輕狂。不少人又挖出若干年前崔永元採訪姜文的一段視頻裡,崔永元激姜文說出「賺錢的電影不一定是好電影」這句話,那麼今天這部《邪不壓正》,是否就是姜文所認為的「不一定賺錢」的好電影呢?
故事:「這是一盤下了20年的大棋。」
《邪不壓正》講了三個故事:李天然手刃弒師兇手的復仇故事,李天然和關巧紅的亂世愛情故事,藍青峰利用李天然的仇恨與日特頭子根本一郎、漢奸頭子朱潛龍鬥爭的諜戰故事,而這最後一個故事,也是很多人詬病沒看懂的部分,就是藍青峰下了20年的「大棋」。這「棋」有多大呢?這麼說吧,二十年前,亨德勒初到中國、安居就業這事;十五年前,朱潛龍改姓朱、不跟師父姓李這事;李天然遭到師兄背叛,親眼目睹師父全家橫死槍下那晚,以及亨德勒雪夜開車救出李天然這事;爾後李天然含恨赴美、苦練本領十五年這事;李天然接受秘密使命回國效力,隱匿身份當協和醫院大夫、伺機復仇……這一切都是藍青峰的設計。然而,設計歸設計,故事往往並不會按照設計好了的方向發展,這就是戲劇衝突。回到北平當晚,李天然就在藍家院子裡正面撞見了仇人朱潛龍,復仇的欲望促使他不斷嘗試接近朱潛龍,尋找機會下手,他的這一系列舉動,徹底打亂了藍先生的布局。此後,亨德勒執意要帶走李天然,逼使藍先生痛下殺手,使得他的「棋盤」再陷僵局。李天然燒了日本人的鴉片庫,徹底激化了矛盾,藍先生被迫同意在北海交付李天然。在藍先生看來,時機遠未成熟,而形勢之下卻不得不為,此時的他感嘆自己親手把這盤下了20年的「大棋」下成了死局——這也是在押解李天然去北海的途中,他老淚縱橫的原因。在遞槍給李天然的那一刻,無論李天然開槍與否,藍先生都已經選擇了用自我犧牲來換取「置之死地」之後的一線生機。事實證明,最後這一步,大仇得報的李天然幫他把「死局」走活了:儘管可能不是藍先生最初想要的那種「活法」,但至少,作為辛亥元老,作為老一輩的革命軍,藍先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把抗日的希望、把推翻舊制度建立新制度的生機,傳遞了下去。
明著,是一個復仇故事;暗著,是一場政治博弈。屋頂上,是江湖兒女的快意恩仇;屋簷下,是苦心孤詣的救國圖存。復仇的故事不算新鮮,經典模式幾乎都來自《哈姆雷特》的戲劇結構,新鮮的是導演將經典戲劇的文本結構放到了完全解構的歷史語境下去講。故事也並不複雜,複雜的是講故事的人沒想讓觀眾看那麼明白。電影如詩,需要反覆玩味,筆者也是二刷之後,才還原了完整的故事。而這點,大概正是導演良苦用心之處:拍這樣的電影,顯然不是把電影當快消品來做的。而這個基本的作品觀,作為導演的姜文,恰恰也如藍先生一樣,下了25年。
人物:「這是一個顛倒混亂的時代,倒黴的我卻要負起重整乾坤的責任。」
上文提到《哈姆雷特》不是偶然的。看過這部電影的很多觀眾,都會批評主人公李天然不抓緊時間報仇,一會兒談情說愛,一會兒猶猶豫豫,甚至被女人譏笑「復仇不需要讓別人相信」,這讓李天然的人物形象顯得婆婆媽媽,在不斷地延宕中消解了鬥志,動機和目的性也就顯得不那麼強烈。與李天然的人物形象最接近的,就是莎翁筆下的哈姆雷特,甚至連延宕了李天然和哈姆雷特復仇的理由都看起來那麼相似:一個是為了等待兩個仇人面對面坐在一起的時機;一個是為了等待仇人自己暴露兇跡的契機。哈姆雷特有一句名言:「這是一個顛倒混亂的時代,倒黴的我卻要負起重整乾坤的責任。」這句話暴露出哈姆雷特並非一個天生的復仇者,仇恨於他而言,如同財富和王位,俱是身外之物,如果有的選,他寧願放棄一切去流浪,或者去做一個戲子——如他在劇中所言的那樣。李天然同樣不是一個天然的復仇者,他自幼成為孤兒,內心脆弱膽小、渴望被保護,對年長的女人有天然的依戀。仇恨於他,始於責任,終於尊嚴,總像游離於外,完全不似對巧紅的愛那般渾然天成。影片中,李天然的人物成長,正是在克服了自我內心的膽怯之後實現的,在愛人的激勵下,他同意採取逐個擊破的方法,最終大仇得報。而作為影片中另兩個故事的主人公,關巧紅和藍青峰,又何嘗不是陷入了「哈姆雷特情結」呢?看著復仇歸來的李天然,關巧紅坦言在這場愛情中,她做了個「實驗」:她和李天然太像,以至於她自己也是延宕在復仇和惻隱之間,總拿「下一次」的機會為自己尋找藉口。「實驗」結束,她也得到了自贖,縱身翻下屋簷之後,她也許也會變成下一個李天然。最為被動的大概是藍青峰,為了實現心中國家民族的大業,他前後布局20年,然而總也找不到最恰當的時機付諸實行,反倒是李天然的攪局,催促了他在每一個變局中當機立斷。一個設局的人卻越來越難以掌局,以至於最終為此犧牲了自我。
無論是國讎還是家恨,都是時代的顛倒錯位,而哈姆雷特們都是從未想過必須由自己承擔起「重整乾坤」的大任。就像那個關鍵的自嘲——倒黴,每個「哈姆雷特」都有自己內心的另一個完全不同的「秩序」世界。在這部影片中,導演創造性地用屋頂上下分離出人物的現實空間與詩性空間。屋頂上,是一片詩意的天地:愛情在這裡迸發,果實在這裡收穫,一身白衣的李天然、兜著披風的李天然、赤裸的李天然在這裡閃轉騰挪、肆意馳騁。甚至,我們把腦洞開得更大一點,屋頂上,可以看作是李天然想像出的空間,是他全部內心世界的外化體現。甚至於關巧紅,都可以是李天然在注射鴉片之後幻想出的「內在自我」,是這個內在自我暗示、激勵、指引他不斷克服內心的恐懼,最終手刃仇家。而在屋頂之下,是全部的生活現實,是陰謀互害,是政治博弈,是每一個「哈姆雷特」不願面對的邪惡。而屋頂上的祥和氣象,似乎也扣著一種「邪不壓正」的主題寓意。
作品:「邪是哪門子邪,壓得哪門子正?」
回到最開始的問題,這部影片是不是能賺錢?真不好說。唯一能肯定的就是:這並不是一部像某藥神、某戰狼、某行動那樣典型的商業類型片,而是一部帶有強烈作者意識、作者風格的電影作品。那麼它算不算是一部好電影?這裡涉及一個標準問題,似乎一不小心就又得陷入業界長久以來關於電影是「產品」還是「作品」的爭論。這裡有必要提請各位讀者注意一個現實發生的小小事件。
在與《邪不壓正》同天上映的,就有一部斥巨資打造的標準「電影工業產品」,集合了近百個國家數千名影視工作人員籌備拍攝長達6年之久,主演中既有流量小生,也有影帝老戲骨……無論製片、主創,還是特效、宣發等方方面面,可以說從一切資本所青睞的數據來看,這個電影都是頂級製作,按照各種現有的金融測算模型,都堪稱完美的「電影產品」。但是該片在充滿信心地首映之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影院平均排片10%,上映三天總票房不超過5000萬,以致於片方宣布緊急停映該片……
當然,這樣的烏龍事件更像是個案,但是觀眾摒棄充滿匠氣的「電影產品」似乎已經是不爭的事實。相對這類所謂電影產品來講,《邪不壓正》的「好」顯得過分超前了。主流的商業類型片仍然是那些能夠直擊民眾的現實困境,引發強烈社會共鳴的題材影片。對這種所謂主流,更在乎電影藝術性的姜文顯然也是不屑的,就像他在片中所說的那樣,他寧願「為那點醋,包一頓餃子」。
相信隨著影視戲劇教育的普及和擴大化,屋頂上的哈姆雷特也能有翻身下簷的機會,束之高閣的戲劇能夠為更廣泛的人所欣賞接納,中國能夠有越來越多的年青一代觀眾會提高到,不僅接受爆米花商業片,還能撇清浮躁、心平氣和地「玩味」一部電影的地步。畢竟——
「還是那句話:邪不壓正,邪不壓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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