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鎖眼裡偷窺貴族的生活
朱利安·費羅斯(Julian Fellowes)年過花甲,終於戴上了貴族的頭銜。他是英國著名編劇、影視製作人、作家,作品頗豐,為電影《高斯福德莊園》寫過劇本並獲得2002年奧斯卡最佳編劇獎。由他創作、編劇、擔任聯合製片人的肥皂劇《唐頓莊園》第三季在英國剛剛播完,正在美國熱播。《唐頓莊園》在2010年秋天首播,很快紅透全球,轉播權賣到了100多個國家,甚至在美國都創下收視紀錄,收視率超過熱門劇《廣告狂人》。這部劇的第一、二季劇集拿下了艾美獎、金球獎的數個重要獎項,被稱為英國電視史上最成功的時代劇。
費羅斯的創作都以貴族生活為主題,《唐頓莊園》虛構了生活在英格蘭鄉間的世襲貴族格蘭瑟姆伯爵家族,還有一群伺候他們的僕人。整部劇的故事開始於1912年鐵達尼號沉沒,家族繼承人(是表親,不是伯爵的三個女兒)死於海難,引起家庭內部關係失衡。第一季在英國向德國宣戰後結束,第二季時間段跨越整個「一戰」,第三季則進入了咆哮的20年代。第一季引起了全體英國人的集體懷舊,突然之間,律師、失意的藝術家、全職媽媽、自由主義分子都發現自己與《唐頓莊園》產生了共鳴,連威廉王子夫婦都是熱心觀眾。這部劇帶動影視業拍攝上流社會題材的風潮,代表性的作品是BBC翻拍的上世紀70年代經典電視劇《樓上樓下》和電影《故園風雨後》。
費羅斯在電視劇裡演過伯爵,2011年1月他被加封為終身貴族,封號為「西斯塔福費羅斯男爵」(Baron Fellowes of West Stafford),順理成章地進入別稱「貴族院」的上議院,成為保守黨上院議員。2011年聖誕節,特別版《唐頓莊園》收視率擊敗肥皂劇常青樹《東區人》。「推特」一代居然對刻畫陳腐的階級體系的電視劇充滿濃厚興趣,為什麼?電視劇和觀眾、評論界的蜜月期結束,《唐頓莊園》開始飽受爭議。
《唐頓莊園》劇照
爭議和批評的焦點在於,這部電視劇過度美化了貴族和階級秩序。格蘭瑟姆一家多愁善感,男主人會嚴厲責備出身中產階級的馬修不應使喚僕人服侍他穿衣。階級體系讓莊園裡下層的僕人們受益,廚娘患了眼病,主人送她去醫治,並承諾為她養老;有酒精依賴症的管家酗酒,也得到寬恕;在家長制的管理下,僕人們安於其位,都很幸福。種種玫瑰色的情節喚起了人們的懷舊和鄉愁,但令人生疑:觀眾迷戀樓上階級的華服、書房,無需感受漂亮長裙裡緊身胸衣壓迫造成的痛苦;感慨富有人家的美德,完全忽略了那個時代存在著深刻的不平等,絕大多數英國人的生活中缺少衛生設施,遠談不上舒適。
一年前去世的英國口述歷史學家羅納德·弗雷澤(Ronald Fraser,1931~2012)出生、成長在一座大莊園裡,家裡僕從成行。他採訪了8位把他帶大、多年服務於他的僕人,並和心理學家分析他們的口述,寫成著作《追尋過往》(In Search of a Past)。弗雷澤書中涉及的年代在「二戰」之前,恰好與《唐頓莊園》的時代背景相吻合。他的著作揭示了一個現實:僕人就是家庭的附屬品,價值等同於一件時興的家具。僱僕人遠不只涉及家庭財政,甚而是階級體系的表現,而主僕關係又主宰了僕人們的生活,這就給主僕之間埋下了情感雷區,雙方內心都充滿了不滿、憤怒、負疚的情緒,以及勉勉強強的責任感與義務。大宅子裡樓上樓下兩個群體的關係變得扭曲,每個人都被自己所要扮演的社會角色所困擾。
英國著名編劇朱利安·費羅斯(左)和妻子愛瑪
《唐頓莊園》的一個重要參考資料是英國女作家瑪格麗特·鮑威爾(Margaret Powell,1907~1984)的回憶錄《樓梯之下》(Below Stairs)。這本書記錄了鮑威爾少女時代做女傭的經歷,直接啟發BBC拍出經典電視劇《樓上樓下》。從鮑威爾的描述中不難看出,主人不認為「僕人是有情感、有思想的活生生的人」——「他們是財產」。主僕之間過於密切無間的關係給傭人造成了緊張感和挫敗感,並非僅靠提高工資和社會地位就能減輕。女僕給女主人的床上放熱水袋,要準確地放在距床尾18英寸的地方;富有的那一方,仍舊憤恨不滿,20世紀初有錢人最常抱怨「找不到正派的僕人,僕人們越來越叛逆,動不動就要挾辭職以達到漲薪的目的」。以至於短篇小說作家Saki寫的一句話「那是個好廚子,像其他廚子一樣;並且像其他廚子一樣,她也走了」都成了名言。作家伍爾夫也對僕人頭痛不已,感嘆實在和他們無法相處,在生命的最後幾年她自己做家務,倒也做得不亦樂乎。
反諷的是,1969年BBC拍《樓上樓下》時兩位主創的靈感是,她們認為那個時代的影視劇粉飾了勞動階層。樓下的人都痛苦、扭曲、吃苦耐勞、手上長滿老繭,樓上的人都暴力、虛偽、邪惡、恐怖?這是陳詞濫調。費羅斯也認可這個觀點:「我們並沒有對僕人們屈尊俯就,以恩人自居。我們沒有醜化他們。我們也不能因為這個家族是貴族就說他們自私、虛偽等等。」
英國歷史學家西蒙·沙瑪(Simon Schama)在《新聞周刊》上撰文批評英國電視業沉迷於拍年代劇,擅長搞文化戀屍癖,往往戳中觀眾淚點,誘發懷舊病。當代觀眾不但已經分得清伯爵和公爵的區別,還為之歡喜為之愁,舊時僕人從鎖眼裡偷窺主人的生活,《唐頓莊園》將這個行為浪漫美好了。《星期日泰晤士報》專欄作家吉爾(A.A.Gill)也說,《唐頓莊園》不過是讓「國民託管組織(英國保護名勝古蹟的組織)感傷,華麗的服裝迫使觀眾產生卑微、窘迫,讓我相信我生活的國家是假造的」。這樣的電視劇在充斥著自由主義分子的傳媒和藝術界引起了反感、不安:難道這100年來,英國人未從階級偏見造成的不平等中吸取教訓嗎?
勢利眼拍出「勢利劇」
沙瑪諷刺《唐頓莊園》將「勢利盛在一個鍍銀的湯盆」裡端了上來,奴才相十足。小報添油加醋,說費羅斯是「英國最勢利的人」。費羅斯的「勢利」有據可查。《旁觀者》雜誌的社交專欄作者Taki在她的文章中提到一個宴會小插曲。某個宴會上,坐她旁邊的紳士說:「我妻子是肯特公爵麥可王妃的侍女?」如此開場白,兩邊的人立刻知道了:哦,你一定是朱利安·費羅斯!Taki寫道:「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但是為了不顯得粗魯,我沒吭氣。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他在吹噓還是在抱怨?』」
英國媒體給費羅斯描畫了一個「暴發戶形象」,不是貴族出身卻如此痴迷這個階層,不僅寫貴族題材的影視劇作品和小說,還千方百計想擠進去。他自己也有他筆下人物的那些自我意識、階級焦慮。2004年他出版過一部小說《勢利眼》(Snobs)。女主角是引領時尚潮流的女人,在倫敦一家地產中介工作。利用職業之便釣得金龜婿,嫁入真正的豪門後,她就露怯了。她闖入的這個世界,人人都知根知底,男人都是校友,通姦見怪不怪。費羅斯不打算嘲諷、抨擊勢利眼,也看不出對女主角有什麼同情。他給出道德訓誡:「看到了吧,一個人超越自己的階級範疇選擇結婚對象,都發生了什麼?」
費羅斯就結了門好親事。他的妻子愛瑪不僅是女王堂弟媳、麥可王妃的侍女官,還是世襲基奇納(Earl Kitchener)伯爵的侄女。基奇納是個赫赫有名的姓氏。第一世伯爵名叫霍雷肖·基奇納(Horatio Kitchener,1850~1916),做過大英帝國的陸軍元帥、印度的英軍總司令,乃殘暴之徒。1898年他率領英國、埃及聯軍遠徵蘇丹恩圖曼,大規模使用馬克沁機槍,殺死1.1萬名蘇丹士兵,英軍傷亡人數只區區23人。基奇納少將「感謝上帝讓英國人沒有流太多血就取得了勝利」,但是參加了此次戰役的邱吉爾在其著作《河上的戰爭》中視慘狀為十字軍東徵時的大屠殺。他對英軍的殘忍和基奇納的縱容極為氣憤,在給母親的信中寫道:「基奇納可以作為一個將軍,但他永遠不是一位紳士。」兩年後爆發布爾戰爭,基奇納發明集中營,關押了數千名婦女和兒童,又一次出名。憑藉戰功,1902年他被封為子爵,1914年被賞賜伯爵爵位。他的形象做了最著名的徵兵海報,上面有口號:「你的國家需要你。」
爵位世襲到愛瑪這一代,因為家族裡沒有直系男性後裔,已經94歲的現任基奇納伯爵一旦去世,貴族頭銜就會終止,而愛瑪是女性沒有資格繼承。對此,費羅斯公開發表評論說:女性不能繼承貴族頭銜「令人無法容忍」。他是以妻子祖先為榮的,把「基奇納」作為中間名,改名為朱利安·基奇納-費羅斯。
批評者指出,反省帝國殖民史,基奇納不是戰爭罪犯嗎?他鼓動年輕人當兵,其實誘騙了數百萬青年在戰壕裡毫無意義地死去。在基奇納伯爵統治蘇丹、印度的時候,婦女不僅沒有繼承權、選舉權,甚至連受教育權都沒有(包括上流階層女性)。今天費羅斯大談女權,動機可疑可笑。「他寫《唐頓莊園》、大發白日夢的時候大概沒有意識到,1912年他妻子壓根兒別想成為『廚師』女伯爵(『基奇納』與『廚師』是同一個詞)。」
費羅斯鼓吹廢除「長子繼承制」並非毫無意義。英國王室今年將添丁進口,如果凱特王妃頭胎生了女兒,小公主是否要把繼承王位的優先權讓給弟弟?如何推動議會修改「長子繼承法」?費羅斯被人嘲笑是因為他坐而論道,書生的迂腐氣十足。《新政治家》評論《唐頓莊園》提到:「費羅斯耍嘴皮子提到的所有社會變革都是世界大戰導致的,他塑造的勞動階層角色會說這樣的臺詞:『正因為你是老爺,你就以為你想對我怎麼樣就能怎麼樣!』」評論指出,這種孩子氣的、勢利的思維無益於推動社會變革。
第一任基奇納伯爵霍雷肖·基奇納
「較高階級的較低層級」身份
費羅斯自小生活優裕,但沒奢侈到「僕從環繞」。他父親出身較高的階層,曾任英國駐埃及外交官,後來做了殼牌石油公司的總裁。1949年他出生在開羅。他母親是中上階層,祖先是商人和農民。雖然父親家族沒有貴族封號,但這樁婚事讓他父母遭受了巨大的家族壓力。婚後多年,夫家仍對他母親流露出輕視。「生了4個兒子後,情況已經變得很好了,她仍然會有隨時被解僱的感覺。我很憂慮,作為小孩,我很困惑。長大了,才真正明白。」父親的姑媽們日後成為費羅斯劇中老貴婦的原型。「什麼是周末?」《唐頓莊園》裡,麥格·史密斯扮演的老伯爵夫人說的這句著名臺詞,直接來自他的一個姑婆。老太太還告訴他,一個真正的紈絝子弟必須是不張揚的,而且應對他自己的紈絝生活略感不適。
到上世紀50年代,老管家退休後,姑婆們再也僱不起也僱不到傭人了。她們喜歡向他追憶往昔生活的細節,在費羅斯的創作中處處可以看出他對上流家庭生活細節的痴迷,表現得非常精準。拍《唐頓莊園》的某個場景時,他看到桌子上有杯水,立刻讓人拿走。他說,貴族是不喝白水的,他們只喝茶;而且「一杯白水」對於貴族太摩登了。《唐頓莊園》的內景地是伯克郡的海克萊爾城堡(Highclere Castle),外景地卻在牛津郡,因為那個村子的道路沒有畫上當代交通的標誌雙黃線。這一點,費羅斯像伊夫林·沃、菲茨傑拉德,離他們書中主人公無憂無慮的生活足夠遠,在描寫時能對其賦予些悲觀色彩,同時離那樣的生活又足夠近,讓他們的描寫令人信服。最重要的是,「較高階級的較低層級」身份能讓費羅斯有空間在社會階梯上往上爬幾檔。在戴上終身貴族頭銜之前,他早就是倫敦高級俱樂部的成員。他是堅定的保守黨黨員,曾為保守黨前黨魁伊恩·鄧肯·史密斯寫過演講稿,2011年他獲皇封是由現任首相卡梅倫提請的。這樣的政治資歷在同行中極為罕見。
費羅斯在教會學校受教育,大學在劍橋學英語文學。他加入了劍橋著名的戲劇俱樂部,決定以戲劇為職業。他在戲劇界的運氣遠遠不夠,晃蕩了30多年也不被接納。「我不漂亮,沒有封號,也很窮,我就是那種隨時被抓來救場的小龍套。」倫敦戲劇界的重要級人物,比如品特、雷德格雷夫(Redgraves)家族都是左翼,深刻影響了英國戲劇界的氛圍。費羅斯說:「我對浪漫的社會主義並不感興趣。以前覺得它很做作,如今仍然覺得它做作。」作為保守黨黨員,他總有罪惡感,為了躲避,上世紀80年代初他前往好萊塢發展。好萊塢宣傳機構的說教更讓人無法忍受,為罷工、無家可歸者的募捐行為甚至發展到了後臺。他從不響應,加上只能演小角色,混了兩年一事無成打道回府。他破產了。他回憶那時睡在出租屋裡,「潮氣滲透了四面牆」;擔心養不起妻子和家庭,他遲遲不敢結婚。現在他可以歡呼了,他娶了基奇納伯爵的侄女,在多塞特郡鄉下有了莊園,格溫妮斯·帕特羅版的電影《愛瑪》就用了他家做拍攝場地——足以給那些認為他的風格不適合戲劇界的人一記重創。
走投無路之際,費羅斯發掘出自己在角色安排、對話設置方面的專長,開始往編劇、寫作方向發展。上世紀70年代他取了個類似「雪米莉」的女性筆名,出版了一系列言情小說。投出的劇本屢屢被拒。終於他等到了1999年,好萊塢導演羅伯特·奧特曼(Robert Altman)想製作一部反映英國上流階層的電影,費羅斯構思了一個阿加莎·克裡斯蒂式的大綱:30年代的英格蘭鄉間大宅裡發生了一樁謀殺案,兇手是宅中主僕中的某人,破案的過程中各階層成員展示出各自內心世界。他的大綱被選中,就是後來頗受好評的《高斯福德莊園》。費羅斯也成為明星編劇,同時他認識到,英國社會至今存在的階級、貴族制度是個金礦,足以讓全世界著迷。大器晚成的費羅斯此後成績斐然,編劇、導演、製作了電影《分道揚鑣》(Separate Lies)、《年輕的維多利亞女王》、《名利場》、《致命旅伴》、《穿越時空的古宅》,電視劇《泰坦尼克》,音樂劇《歡樂滿人間》。
功成名就的費羅斯理解貶低他的人,「他們那麼寫是因為他們必須得寫點什麼」;但他「真的永遠不能理解,他們批判我勢利」。勢利不是笑話,與基奇納家族關係密切的邱吉爾有段逸事可以鼓勵朱利安·基奇納-費羅斯。「二戰」初期,邱吉爾在議會中孤立無援。出身低賤的德國將軍隆美爾率軍侵佔北非後,下院議員奈·貝文(Nye Bevan)問了一個問題:在座的閣下誰能說,隆美爾如果生在英國,他能不能晉升到軍士以上的軍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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