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我是歌手》第二季的時候,每當臺上響起「鄧紫棋」的名字,我都會產生「似曾相識」的感受。怎麼會有這樣的感受?我一直找不到答案。直到要去網易做一次「如何做人物報導」的交流,我在準備PPT材料的時候,發現了這種「似曾相識」的感受從何而來。「今年3月5日,鄧玉嬌失眠仍沒有改善,張樹梅帶鄧玉嬌到恩施州優撫醫院看病,並做了血液和腦電圖檢查。報告單上用的名字是『鄧子琪』,報告結果寫著『正常範圍』。」「今年」指的是2009年。這是《南方都市報》的鄧玉嬌案報導——《女服務員與招商辦官員的致命邂逅》中的一條圖說。寫這篇報導的記者是龍志。很巧,我在網易的現場見到了龍志。兩年前,他離開了《南方都市報》,如今是網易新媒體中心總監。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龍志,上次通電話已經是5年之前,鄧玉嬌案的影響力席捲全國的時候。彼時,龍志已經迅速發表了關於鄧玉嬌案的最有影響力的報導,離開了巴東。而我剛寫完發生在杭州的「70碼」飆車撞人案,匆匆趕往湖北。路上給龍志打電話,了解到許多當地情況。我在野三關遇到了《新京報》記者孔璞。那是她剛從《新世紀周刊》轉投《新京報》後的第一次出差。我和孔璞在野三關木龍埡村採訪鄧玉嬌外公外婆的時候,遭到了暴力阻攔,採訪被迫終止。幾個月後,以為局勢有所緩和,我和同事鄭廷鑫再次前往巴東,又是失望而歸。這些失敗的採訪經歷令人沮喪,幾乎成為我揮之不去的心結。
今年3月,在網上看了賈樟柯導演的電影《天註定》,趙濤扮演的角色小玉,被認為原型之一來自於鄧玉嬌。
由此,激發了我繼續去做當年未完成的採訪的想法。
當我見到鄧玉嬌外公張明瑤的時候,他正在幹農活。馬上就是端午節了,高粱地裡的雜草需要清理。太陽很毒,他的皮膚被曬得黝黑。
儘管耳朵有些背,但張明瑤的記憶力很好,他很快認出了我。他從木龍埡搬到了現在竹園淌的住所。這是親戚家的房子。
當年,我在木龍埡採訪兩位老人的時候,有一伙人突然闖入,把我幾乎是扔了出去。我手上戴的一串佛珠撒了一地。「這些小珠子滾得地上到處都是,他(張明瑤)還幫你一顆顆找回來。」鄧玉嬌的外婆秦尚菊說。
跟兩位老人聊天,我了解了許多並不知道的事情。當年,各種離奇的傳言都有。木龍埡村的各個路口幾乎都有人看守,阻止陌生人的進入。「他們在那裡打一天牌都有40塊錢。」秦尚菊說。
當初,我和孔璞是走了一條人跡罕至的路,到了鄧玉嬌外婆家,才被人發現。一個人看到我們進門後,馬上出去打電話報信。隔了不久,一群人來了,衝在最前面的體態比較胖。
在遭到暴力推搡後,我給同事打了電話,同事通過飯否,將事情經過發布到了網上。飯否是當年流行的社交媒體,被認為是中國微博的鼻祖。那是社交媒體剛起步的年頭。此後5年中,微博興起,然後是微信成為新寵。而飯否幾經起落,差不多已經被人遺忘了。我當年用的電話是諾基亞,被人奪去使勁摔到地上還沒壞。如今,諾基亞經摔已經從品質變成了笑話。5年時間過去,大家如今最熱衷談論的是移動網際網路和新媒體。世事紛擾,大家使勁奔跑,生怕被時代拋下。這些年沒變的大概是,鄧玉嬌外公外婆的穿著還和5年前差不多,種的還是那些寒來暑往秋收冬藏的作物。
我是繞過許多人的視線來到鄧玉嬌外公外婆家的,他們也囑咐周邊人,不要讓別人知道我來了。
在記者被打的事情發生以後,兩位老人被要求搬離自己的家,到指定的一個地方居住。有人看護著他們。「我去拔草,他們都跟著去。」張明瑤說。在那裡,看護人員的價格更高,達到了70塊錢一天。兩位老人被迫在這樣的監護下過了一段時間,直到鄧玉嬌案開庭,他們才得以回家。
那段時間,張樹梅聯繫不上自己的父母,父母也聯繫不上她。包括記者,也打不通鄧玉嬌家人的電話。
「當時,我被要求換了電話卡,我現在還用著別人給的電話號碼。」張樹梅說。
這一回,我在野三關的一輛計程車上,才第一次見到了張樹梅。開車的是她的丈夫(鄧玉嬌的繼父,鄧玉嬌的親生父親好多年前已經去世)譚支波。這輛車主要跑野三關到宜昌的路線。當初,在鄧玉嬌事件鬧大的時候。張樹梅和譚志波向政府提出的一項條件是解決車輛運營路線的牌照。到現在他們還沒有拿到。獲得解決的是鄧玉嬌的工作問題。鄧玉嬌現在工作的單位是政府當年安排的。
「她(鄧玉嬌)現在一個月的工資1300多塊錢,去除一些費用,也就1000塊錢。」張樹梅說。
「但工作還是挺輕鬆的。」鄧玉嬌的外婆說。
我向張樹梅提出,想見見鄧玉嬌。張樹梅考慮了一下,打電話徵求了鄧玉嬌的意見,鄧玉嬌通過電話跟我聊了聊。她的話語聽上去挺疲憊,一直都是語氣輕微而簡短地回答我的問題。她強調的是,謝謝當初幫過她的人。
當年龍志的報導出來後,有律師和學者很不客氣地批評了他,說在這樣的情況下做「平衡報導」很愚蠢。網民罵他的聲音更是鋪天蓋地,有人乾脆寫信到報社,要求開除記者龍志。這一度困擾了他。「之前,我出去做調查報導,回來之後,一搜索,都是好話一片,這篇報導不同。」龍志說。
最讓龍志難以接受的是,南都內部的討論中,有同事說他的報導是南都10年裡的一顆老鼠屎。這樣的討論態度,他斷難接受。
龍志的報導,模仿的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經典小說《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的筆觸。為了表述流暢,他做了許多技術化的處理。他一一跟我說了當時的信息源。這是一篇特稿,特稿經常被人提到的就是信息源的處理問題。懂特稿的明眼人,能夠看出其中的信息源。也有記者為了保險起見,在文章的後邊會逐個列出。
看到龍志報導的時候,張樹梅也提出過疑問:這些信息是從哪來的。龍志是嚴謹的記者,他說了自己的看法,「有時候,母親不一定完全懂自己的女兒。」
龍志思考了當下語境中媒體有時要面對的共同困惑:是堅持立場,還是順應民意?
鄧玉嬌在前年結婚成家。老公是恩施人,通過別人介紹認識。老公之前知道鄧玉嬌案,但不知道眼前這個人就是鄧玉嬌。不過,鄧玉嬌一開始就主動提了這件事情,她認為如果接受就交往,不接受就別交往了。
鄧玉嬌在判決之後改了名。
「她現在叫╳╳╳。」張樹梅說。
「那原來化驗單上寫的鄧子琪呢?」
「那是她當時隨便起的名字。」張樹梅解答了我的疑問。
鄧玉嬌現在的名字中,有一個字含有「水」的形態。因為算命先生說她命裡缺水。
「她信這個。」當年出事之前,鄧玉嬌去算過命。算命的人說她從17歲到22歲之間,會闖禍,但會有貴人相助。出事那年,她正好22歲。這看上去真的就是「天註定」。或者理性一些說,這是命運的不確定性。龍志當年在自己的稿子裡,想表達這一層意思。他在文章一開始,用了兩條線索。這兩條毫不相關的線索,在某天產生了交集。「鄧玉嬌事件引起這麼大波瀾,可能就是因為太簡單荒誕了,簡單荒誕到大家不願意相信。」龍志說。
案件塵埃落定之後,張樹梅覺得鄧玉嬌在野三關很難待下去了。這裡那麼小,走在路上,大家都很容易碰上,難免尷尬。
這件事情過去5年了,圍繞著這件事情的人,裡裡外外都有了變化。所有的故事仿佛都是時間的故事。「鄧玉嬌」這個名字,成為了過去式,這個名字停留在了2009年的那場軒然大波裡。(作者:南方人物周刊衛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