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瓊導演的《出路》,這是一部好作品。我們經常羨慕國外有記錄兒童人生經歷的紀錄片《人生七年》。導演團隊不辭辛苦,採訪了來自英國不同階層的十四個七歲的小孩子和他們家庭。此後每隔七年,艾普特都會重新採訪當年的這些孩子,傾聽他們的夢想,暢談他們的生活,一直到56歲,一直到如今的導演由當年的小助理,一個稚嫩青春的年輕人,歷經歲月的風刀與霜劍,成為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
如今的《出路》也是這樣的嘗試,導演花了很長時間去拍攝來自不同地方,出於不同境地的三個年輕人的人生選擇,和他們的「出路」。
從2009到2015,這是中國版的《人生七年》。
六年,讓三個主人公在鏡頭前長大成人。而時間,讓這三個迥乎不同的故事有了獨特的生命力。
「我長大了要去北京上大學,我上了大學,要去打工掙錢,我要一個月掙1000元,買面,因為我家面不夠吃。」12歲的女孩兒坐在黃土包上,用唱歌般的調調念自己的作文,這是鄉村女孩馬百娟的願望。她的背後是破舊的矮房子,和一望無盡的蒼莽大山。
這個12歲的女孩正在讀小學五年級,學校裡只有5個學生,她是年紀最大的,比其他孩子高出一個頭。她很珍惜讀書的機會,因為她渴望著能夠走出家鄉。學校條件很差,而這樣的學習機會也是老師去家裡做工作,父親才勉強同意的。因為在馬百娟父親眼裡,女娃遲早是別人家的,根本沒必要讀那麼多書。
距離這裡1500公裡的湖北鹹寧,有一個21歲的「高考剩男」徐佳,正在準備他人生的第三次高考。一模一樣的分數,倒在了本科線前,兩次失敗的經歷帶給了這個小夥子前所未有的壓力:「有一段時間,整個人冒汗,手發抖,完全做不了題目。」在工地上看守建築垃圾的親戚勸他,不要緊張,盡力就行,徐佳不吭聲,悶頭在塑料碗裡扒飯。
考上大學,似乎成為了徐佳的執念,因為這是徐佳父親的遺願。徐佳自己也認為,只有考上大學才能有出路。
好在,這次,他成功了。
北京,一幢房前有竹子、屋後有泳池的別墅裡,17歲的袁晗寒打算退學。因為成績太差,出於「被開除不好聽」的考慮,她離開了中央美術學院附中。
之後那個慵懶的夏天,袁晗寒依靠家裡,租下了南鑼鼓巷與後海之間的一家店面,自己買顏料畫牆壁、買木料做桌椅,想開一家奶茶店。但生意很差,三個月後店鋪倒閉,成為了一家「賣燒雞的」。
馬百娟退學了。因為「我在學校什麼朋友都沒有,我變得越來越不愛講話」,也因為「我想外出打工掙錢,去幫助家裡,為哥哥減輕負擔」。最終她離開了學校,在一個午後,走進一家又一家餐館、酒店,也沒能得到一份掃地的工作。
當一家酒店的前臺告訴她,薪資水平是一千多元。「一千多!」馬百娟高興極了。這是馬百娟從小的夢想。但很快,夢想破滅。詢問她的基本情況後,經理不客氣地告訴這個什麼農活都會做的姑娘,「你目前的狀況,可能洗碗都沒人會要你。」 這給了馬百娟不小的打擊。她不知道該下來該怎麼辦了。
24歲的徐佳大學畢業。他比同學年齡大3歲。但對於未來的迷惘和忐忑在她們臉上有了同樣的體現。投簡歷,等通知,沒有回應就十分不安,接到簡訊就很是緊張。這是多少人找工作時的模樣。
為了找工作,這個小夥子下狠心花300元買了身正裝。穿著不太合身的衣服在招聘會間奔走,一次次充滿希望地奔赴而來,一次次滿是失望地黯然離開。所以當籤下工作時,他露出了唯一輕鬆的微笑,這是他在拍婚紗照都沒出現的表情。
德國杜塞道夫藝術學院。袁晗寒週遊歐洲各國後,進入了這所學校讀書。順利的話,畢業後,她可以拿到一個藝術碩士的學位。
但生性敏感,在母親眼裡是個藝術天才的袁晗寒也不喜歡這樣的學習環境,她只想逃離: 「我覺得我受不了在畫室了,在這兒我就不舒服,胃疼。」
她開始想家,花大把的時間去草坪遛兔子,和中國留學生到處轉。在租來的閣樓裡自己做捲菸,用蘋果電腦當墊板,用鋼片嘎嘎地刮著顯示屏背後的磨砂面。
無所事事。
再見到馬百娟的時候,她嫁給了自己親戚家的哥哥,懷孕了。她跟同村的小姐妹們站在屋外的窗子邊,聊著天,雙手撫摸著自己微凸的肚子,露出了舒心的微笑。
不知道,這一刻,她是否還記得自己的夢想:「我長大了要去北京上大學,我上了大學,要去打工掙錢,我要一個月掙1000元。」
徐佳在一家公司做電力技術支持。他如今月薪八千,給老家修了房子,讓媽媽開了家小賣鋪,避免了像他弟弟一樣滿大街地賣保險。他是村裡人羨慕的對象,因為他是村裡出來的,混的最好的一個,在城裡有工作,娶了媳婦,又孝順家裡。
可唯獨他自己知道,這還遠遠不夠。
他的工作出差比較多,而不出差的時候,也要早上6點起床,坐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打卡上班。妻子從不「淘寶」,每天對帳,盤算著多存點錢。
「我公積金太低了,房價漲太快。」徐佳還在努力,多掙錢,在武漢買套學區房。
袁晗寒大學畢業,從德國回來後註冊了一家藝術投資公司,內容是幫買主找到想要的藝術品。但至今,一筆生意都沒談成。
曾經一筆「巨大的生意」,連她搞房地產的老爸穿上筆挺的西裝,準備給女兒當司機,但因為空腹喝了太多咖啡被送到醫院而失敗。
在袁晗寒眼裡,生活就像五歲兒童玩的遊戲,並沒有什麼大不了。失敗,就坦然接受,反正「餓不死就行」。家庭優越的她似乎更有權力揮霍人生。
家庭背景,人生觀念都如此不同的三個人,如果不是因為導演的鏡頭,這輩子都不會有交集。
《出路》向我們展示的不僅僅是馬百娟、徐佳和袁晗寒的生活,而是我們每個人的過去。每個人都從這些鏡頭裡找到了自己的影子,慶幸又悲涼。
有人說,《出路》向我們揭示了中國社會的「階級固化」,家庭貧窮的還是吃不起飯,家庭富裕的還是不愁吃穿。
深山裡的孩子終究還是沒走出那座大山。有一個鏡頭讓人深受感觸:年幼的馬百娟幫家裡背谷捆。身上的谷捆比人還要大上許多,走在高山上蜿蜒向上的黃土路上,鏡頭拉遠,走在山路上的人影變成一排小黑點。這才是真正的「人如螻蟻」啊。
自家穀子磨成的麵粉,就是他們主要的口糧。額外,一家人一年也花不到50塊錢。「我要一個月掙1000元,買面,因為我家面不夠吃。」
但在我看來,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正如紀錄片的英文譯名——「A Way Out」,一條出來的路。每個人都被困在自己的牢底裡,拼盡一切想要走出這片桎梏。從這一點上,馬百娟真的就是失敗者嗎?僅僅是因為她沒能走出大山?
作為觀眾的我們沒有上帝的能力去改變一切,難道要靠自己的上帝視角來苛責她嗎?
就像《月亮與六便士》裡說的那句話:
「我用盡了力氣,過著平凡的一生。」
誰不是如此呢?
有些人活著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我向每一個堅強活著的人表示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