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麼說腳下這片熱土神奇,平常說起藝術片,票房都少得讓人心疼,這回好,有部藝術片光是預售,目前以1.3億,穩穩影史前十。
不賣關子,說的就是《地球最後的夜晚》。
這麼說不太扎眼,換個說法:下半年最重頭的兩部進口商業大片,《毒液》和《海王》,預售票房也不過才5799萬和3379萬(數據來源@貓眼專業版)。
這一比,就知道成績有多嚇人了。
有記者問畢贛12月31號會不會去電影院看《地球最後的夜晚》跨年?
畢贛直接撂:不去,搶不到票。
那今天就先不急聊《地球最後的夜晚》,我們只聊——
畢贛。
—— 1 ——
畢贛身上有個特別矛盾的反差。
如果只看畢贛的訪談,肉叔唯一能想到的詞是:狂人。
確實狂,說話是那種狂到沒邊了的狂妄。
聊自己以前的夢想:
24歲前要拍出天底下最好的電影。
聊自己的電影:
二三十歲做的都是牛頓的工作,(《地球最後的夜晚》)要實現的是類似電影從無聲到有聲、從黑白到彩色這樣的意義,但我很難跟別人講清楚,電影有電影的文法、語言、界限,我想去一切過去電影沒有抵達的地方。
聊別人的電影:
我要與一切電影為敵。
聊前輩大師的電影,稍微謙虛了半句,後面接著狂:
賈樟柯導演已經有成熟的美學,也保持他特有的關注。做比較有些不太妥當,非要比的話,他製造了火車,我想發明飛機。
拿獎拿到手軟,好歹客氣點吧?
也不。
對拿獎我一直的態度都是,我的電影是去給電影節頒獎的,不是它給我頒獎。洛迦諾新導演獎因為《路邊野餐》,這個獎項才有價值,我的作品要大於這個獎項,不能讓獎項大於作品。影展的意義才會變得更有效。
不看照片,光看這堆狂言,你腦海中是什麼形象?
不知道你們,肉叔以前以為畢贛是一個強壯精幹、言辭刻薄的人,然而第一次看他的訪談就傻了眼:胖嘟嘟憨乎乎,語速平和語調沉穩。
很難把那些無法無天的言論跟他的形象聯繫在一起。
啥狂人啊?憨人吧?
與文字描述上的狂人畢贛不同,鏡頭中的他帶著一種如他面相的溫和。
他抗拒,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我從來都不服從,任何事情我都是不服從」。
上中學時畢贛覺得聽課沒有意義,於是每次上課都不帶書、不帶筆記本坐最後一排,想睡覺就睡。
但他的抗拒不是打砸燒搶,而是非暴力不合作,儘管跟老師學校對著來,但「不會跟別人講話,絕對不擾亂紀律」。
就像他從山西傳媒學院畢業後,婚慶公司黃了,姑媽給他找了份汽車客運站的生計,入職前要考試,他也去考,但考完就跑去了太原。
前陣子剛看了《十三邀》畢贛那期,越來越覺得,與其說畢贛狂妄,到不如說,他帶著一種溫和的不合作。
許知遠跟同樣年輕、同樣被稱作天才的李誕也聊過,兩人一對比,特別有意思。
李誕是一種圓滑的接納,你們怎麼評價我,我照單全收並變成ta。
許知遠要深刻,李誕就陪著他深刻。
畢贛是一種溫和的謙遜,你們怎麼評價我,抱歉這只是你們以為的。
許知遠說到藝術家要「關照人類」,畢贛沒陪著他關照人類,而是把問題誠懇地往外一推:
我只是一個普通人,而且我只是一個年輕人
我關照不了人類,關照自己都很吃力了
—— 2 ——
把兩者擺到一起看,畢贛就有意思了——
狂妄和謙遜,是缺乏安全感的一體兩面。
因為缺乏安全感,要麼用狂妄的針刺,要麼用謙遜的鎧甲,武裝保護自己。
跟許知遠聊天,他就會不經意間露一點點怯,說起年輕人:
沒有人關心我們
我們在關心一些上一代的人,因為你們更有傷痕
好像我們沒有傷痕,所以不值得關心
因為缺乏安全感,所以才會溫和地不配合。而缺乏安全感的本質,是不信任。
你能感受到他本能地不信任很多東西。
不信任深刻,不信任市場,不信任陌生環境,不信任陌生複雜的人際關係。
《十三邀》裡,畢贛一直在逃離許知遠的精英氣場。
要聊藝術?反正是聊天嘛,那就我外婆家的門口嗑瓜子吧。
「不配合」,卻又溫和到讓人無法抗拒,連許知遠也被他從知識分子的高塔拽落到凱裡的馬扎,磕著散裝瓜子用一次性塑料杯喝茶。
畢贛回憶了一下他小時候。
住在澡堂旁邊的老房子裡,空氣很潮溼、線路有問題,每天晚上醒來總看到父母在吵架,記憶中一直有電燈在閃。
這種閃爍光源挾持的不安全感,被他直接復刻到作品裡,出現在《路邊野餐》的片頭,出現在老情人在蕩麥重逢的理髮店。
因為缺乏安全感的不信任,所以溫和地拒絕陌生。
畢贛大學畢業後,沒有跟別人似的,擠破頭地去這個圈子最中心的北京,而是回到家鄉凱裡——以往經驗裡,跟電影八竿子都打不著的小城。
幹過不少事,開婚慶公司,黃了;去廣告公司,被開了;汽車客運站,溜了;最後準備去爆破公司,爆破證都考了,被師父丁建國知道了。
師父非常著急,生怕他不拍電影了,從太原飛到貴陽,從貴陽坐車到凱裡,說「必須讓我現在就拍電影,以後我拍不拍是以後的事兒,但現在這個狀態非常好」。
拍《路邊野餐》,成為媒體口中的「天才」,畢贛用了5年。
從2011年開始準備,經歷3年劇本創作和2年製作,劇本創作階段,幾乎每天晚上都在寫劇本、改劇本,前後改了30多稿。
枯燥,絕望,而且漫長。
好在一鳴驚人。
所有最頂級的媒體都在變著花樣稱讚《路邊野餐》的驚豔。
無法被復刻的處女作——《電影手冊》
精心安排的結局充滿情感的震顫——《紐約時報》
像一個夢,一旦電影結束,就會把觀眾迷住——《好萊塢報導》
大師的雛形,創造力和美感讓人如痴如醉——《綜藝》
畢贛說法國的發行方都嚇到了,因為從來沒看過哪怕一個成熟的導演,會收穫這麼好的評價。
—— 3 ——
畢贛把不安全的感覺,意象化成閃爍的光源,陽臺旁的瀑布,關在電影裡。
於是,他在電影裡,得到了安全感。
讓自己更像一個旁觀者,好像那個人就不是自己了,踏實,舒服。
像是電影裡小姑爹,遠望著外面的陌生。
這時,畢贛的狂妄和謙遜就可以理解了。
他只狂妄不信任的東西,但他對自己篤信的東西是謙遜的。
你眼中祖國的邊陲小城,是我眼中創作的宇宙中心。
你口中不值一提的無趣中年,是我口中有趣的老靈魂。
不用想,他這麼極端,別人的評價永遠也會是兩極:愛的人愛死,不愛的人連恨都懶得生。
經常有人批評畢贛的電影,看不懂。
肉叔覺得吧,電影有很多評判標準,但「懂和不懂」並不是。
你不需要做閱讀理解般拆解電影裡的每一個意象,就像畢贛的詩,我經常想給每個覺得自己會寫現代詩的人推薦畢贛,哪怕是短片,一分鐘的《秘密金魚》也行。
把回憶揣進手掌的血管裡
手電的光透過掌背
仿佛看見跌入雲端的海豚
你說這詩什麼意思?
當然可以解釋,但解釋的本質,是把無數可能簡化成唯一的事實,對於詩,對於電影,都很無趣,哪怕是畢贛自己解釋這幾句是寫情慾床戲的。
你只需要覺得它美就好了。
就像《路邊野餐》那段40多分鐘的長鏡頭,勾連著前文裡陳昇和老醫生、衛衛、老歪的對話,又勾兌著他們口中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你不需要知道是什麼意思,只需要觸碰鏡頭呈現出來的迷幻感就可以了。
老實說,肉叔不太看好《地球最後的夜晚》的票房。
甚至可以想像很多被「跨年一吻」的營銷噱頭忽悠得,誤以為《地球》是什麼浪漫愛情片的觀眾,會在走出電影院大門時罵一句:不知所云,什麼東西?
《地球最後的夜晚》點讚最多的短評是這樣的:
形式和樣式和《路邊野餐》如出一轍,缺乏新意。敘事再次不知所云,沒有深度,如果通過鏡頭長段可以成為橫梁一個導演能否載入史冊的標準,我們家門口的監控錄像可以拿奧斯卡了(豆瓣@賤者)
肉叔還沒看電影,只能根據《路邊野餐》猜測,畢贛沒在講故事,而是在用鏡頭對話一種感覺。
所以啊,別太去在意劇情「到底在說什麼」,你只需要在光與影的水裡下潛,下潛,伸出手去觸碰到與你相通的某個情感瞬間,很可能——
你會在水中看到一個面目逐漸清晰的,缺乏安全感的謙遜狂人。
這時候你就知道他強烈的自信從何而來,他自己也說過:
當你經歷一些漫長的、寫作的夜晚,經歷每一個跟你的角色互動的點點滴滴,你就會對你的作品特別有自信。
這種自信跟狂妄一點關係都沒有,這種自信就是——
因為你愛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