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llelujah、大武山美麗的媽媽、飛魚 雲豹 臺北盆地、楓葉、為什麼、熄燈後
「你我需穿透每場虛幻的夢,
最後走進自己的田,自己的門。」
5年前,因為這句歌詞知道了胡德夫,聽到了他的歌。歌裡都是大樸的事物:山谷、大海、風、鷹…沒有複雜的劇情,沒有挑弄聽者情緒的誇張詞語。收藏了,待一個人的時候偷偷聽,因為他的歌,是應該被藏進秘密花園保護起來的。
「幸虧是在不年輕之後才聽到胡德夫的音樂…你走過的路越長,越接得住胡德夫歌聲中的錯綜複雜。」如果再年輕些,可能就真的錯過了。在眾多對他的評價中,一直覺得白巖松說得最好。「很多歌,乍一聽是山河,細聽卻是歲月沉澱下來的驕傲和傷感,還有足以克服這個喧囂時代的安靜。」
胡德夫出生在臺灣臺東太麻裡大武山的一個原住民家庭,爸爸是卑南族人,媽媽是排灣族人,他稱自己為「卑排族」人。原住民熱愛唱歌,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就常坐在祖父膝頭,聽祖父哼唱卑南族民歌,慢慢地就學會了。當無憂無慮的小胡德夫快樂地唱起這些歌,老師的一句話卻重重打擊了他「你唱的不是音樂!有音符有譜的旋律才是音樂」。
原住民民謠一向通過傳唱流傳,沒有譜,在當時的教育制度下,它就這樣被否定了。同時被否定的還有胡德夫和他的族人們唱歌的自信。那時,老師把大人小孩聚在一起,教他們學國語,學音階。一個音符一個教,最後打分,經常有人不及格。胡德夫不敢再唱歌,也對「有譜的音樂」產生了牴觸,這種牴觸是一輩子的。至今,他的歌都沒有譜,每次鋼琴彈的節奏都不一樣。
11歲那年,胡德夫從280個原住民孩子中脫穎而出,獲得了淡江中學唯一一個公費獎學金名額。他告別了嚴厲的爸爸、哭泣的媽媽、躲在樹後向他招手的夥伴、被彩虹擁抱的山谷、他放牛時躺過的草地……來到淡江中學——一個讓他對音樂改觀的地方。
這裡音樂氛圍濃鬱。校長每天早上親自彈琴,帶著全校師生唱歌。又加上加拿大老師教授的黑人靈歌、宗教歌曲的薰陶,胡德夫有了唱歌的自信,重新開口唱歌。
在學校,他還有另一種接近音樂的機會。他勤工儉學,負責打掃琴房,下課後,常一個人偷偷「打」鋼琴。因為不好意思請教別人,就找最方便打。胡德夫演唱常由鋼琴伴奏,他的琴技就是在那時候打出來的。
1970年代,為了幫父親賺醫藥費,胡德夫在哥倫比亞咖啡廳當駐場歌手,唱美軍電臺常播的英文歌。胡德夫皮膚黝黑,英文歌唱得好,常泡咖啡廳的邱延亮當時以為他是「什麼雜種的外國小帥哥」。直到有一天,一個胖子當眾問他:「你是哪一族的?你會不會唱自己民族的歌?」
「誰會願意聽一個原住民的歌呢?我也完全想不起來我們有什麼歌。」然而當胡德夫終於想起爸爸教的《美麗的稻穗》,並把它哼出來時,咖啡廳裡的人全站起來鼓掌。之前,大家只當他是翻唱機、背景音樂,從沒有人給他鼓過掌。
看到民謠被重視,胡德夫開始找民歌。打電話讓親人把卑南族的民謠唱給他聽,讓媽媽去故鄉排灣族找歌。「我們是有自己的歌的啊!」
那個胖子就是被稱為臺灣鮑勃·迪倫的李雙澤,《美麗島》是他的作品。李雙澤不僅鼓勵胡德夫唱自己民族的歌,還啟發他寫自己的歌。
「你常常講的,你小時候離開的那個山谷。你說你很快樂,你想念那個地方。你說你在牛背上是一個王,天空的老鷹是你的嚮導……這個就是歌啊。」
他回憶起在大武山的日子:7點鐘要上課,4點鐘就要起床餵牛。這時候,「噫~」一聲,老鷹一家也起來了,在天空中飛啊飛,教小鷹學飛翔。他可以跟它們對話:「噫~」相互呼應,響徹山谷。抵達目的地,牛在山坡上吃起了草,他躺著仰望天空,想像自己是個騎士,在草原上奔跑,腰上繫著彎刀……他寫出了第一首歌《牛背上的小孩》。
之後不久,李雙澤在「西洋民謠演唱會」上怒摔可口可樂,「我們在菲律賓,喝可口可樂,聽這些歌;在西班牙,喝可口可樂,聽這些歌;在美國,喝可口可樂,聽這些歌。現在,在臺灣,我們還是喝可口可樂,聽這些歌。我們到底有沒有自己的歌?」他製造了著名的 「可口可樂事件」。胡德夫、楊弦與他一同,自己創作歌曲,掀起臺灣本土音樂的創作熱潮。
胡德夫開始寫歌后不久,有個電視臺的朋友陳君天把自己的一首詩拿給他,請他寫歌。
初看春花紅,轉眼已成冬,
匆匆,匆匆,一年容易又到頭,
韶光逝去無影蹤。
……
一談到時光,他很感動。回家後,打開鋼琴亂彈,於是,有了《匆匆》。
這首歌,30年後的2005年才錄製成專輯,收錄在胡德夫第一張個人專輯《匆匆》裡。那年胡德夫在臺北舉行個人演唱會。龍應臺專門從香港趕回,臺下觀眾席上坐著大量藍綠兩營政壇人物。30年前,他們是聽胡德夫民謠的年輕人。而那天,因為胡德夫音樂會,他們脫下政治外衣,只是一群想聽胡德夫唱歌的人,打著節拍,跟著臺上哼唱。
都是趕路人,時間匆匆,帶走了什麼,時間不知道,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胡德夫-匆匆(現場版)
胡德夫最富足的那一年,好朋友李雙澤因救人溺水身亡。也是那一年,胡德夫從報紙上看到原住民同胞過得並不好。他放棄了在最高檔西餐廳唱歌的機會,和其他知識分子、原住民朋友一起加入到「原住民運動」中。
他為被賣到城市當雛妓的原住民女孩募捐。他推動「原住民正名運動」「還我土地運動」要求政府恢復傳統人名、部落地方名……音樂是他的動力,也是抵禦不公的武器。
海山煤礦爆炸,他寫下《為什麼》,質問政府為什麼壓迫原住民同胞:
為什麼這麼多的人/離開碧綠的田園/飄蕩在都市的邊緣/為什麼這麼多的人/湧進昏暗的礦坑/呼吸著汗水和汙氣/轟然的巨響/堵住了所有的路/洶湧的瓦斯/充滿了整個民族的胸膛/為什麼啊為什麼/走不回自己踏出的路/找不到留在家鄉的門
他在蘭嶼反核運動、屏東反瑪家水庫運動及921大地震三個事件中,化身《飛魚 雲豹 臺北盆地》中的飛魚/雲豹,欲趕走危害原住民的惡靈。
期間,他被監視、被竊聽,受到威脅。「How many times can a man turn his head pretending he just doesn’t see? 」(一個男人要把頭轉過去多少次才能假裝自己沒看見?)Blowin』 In The Wind 」(答案在風中飄揚)。他引用鮑勃·迪倫的歌詞回答他們,繼續唱自己的歌,為同胞做事。媽媽也支持他。媽媽曾是排灣族女巫,她告訴胡德夫,他是被「寄夢」之人,是要去完成一些事情的。
如今原住民們獲得了尊嚴,也主動爭取改變自己的生活。這是胡德夫最欣慰的。不像他以前去到一個部落,因為生活愁苦,全部落幾百人,一百多個都是醉醺醺躺在地上。
原住民運動幾乎讓他失去了一切,還被骨刺折磨。他回到故鄉,把孩子託付給媽媽,自己過起了放逐的生活。他在河邊泡溫泉,想起媽媽告訴他:他出生時,是祖父接生的,用太平洋的水清洗了他的身子,為他穿上了第一件衣服。
他在海邊看日出,又想,最早的那件衣裳應該不是祖父給他穿的那件,該是太平洋的風。風像一件披風一樣將他圍裹。是它最初感受到的知覺,也是世界對他最早的一片呼喚。它曾經帶來戰亂,祈禱今後吹來真正的太平。
胡德夫對大山記憶深刻,兒時媽媽帶他走遍那裡。嘉蘭山谷,芬芳的山谷。一下雨,彩虹就刷一下掛上去。滿山月桃花,像給山戴了一條圍巾,身邊飛舞的是不同顏色的蝴蝶。在那裡,所有阿姨是 「媽媽」,所有叔叔伯伯都是「爸爸」,所有老人視所有孩子為自己的孩子。
他用一年時間寫了《大武山美麗的媽媽》,送給他的媽媽。「我會回到這片山下,再也不走了」他在裡最後唱到。
在他向太太姆娃求婚時,太太問他,今後將她葬在哪裡。當年的答案是「我的身旁」。多年後,回到媽媽工作過的田地上。胡德夫說,「要葬在這裡」。在這片望著太平洋的田地上,在埋葬他們的地方種一棵樹。多年後,樹上有一群鳥,一定有一隻是他。他要待在媽媽身邊,不走了。
在淡江中學時,學校裡的唱詩班有來自美國的黑人歌者,常唱黑人靈歌、聖歌。那些負載著歷史傷痕,悲傷處境的歌曲,對他影響很大。也在他心裡種下了一個遠方:美國音樂之都Nashville。
2011年,他前往朝聖,見到了當地知名的靈歌合唱團、音樂人。從他們的口中,他聽到了他們祖先的靈歌。都是從靈魂深處釋放的、最直接的情感、貼近自我的聲音。和原住民音樂有著同一類靈魂。
它們還在,在太平洋的那邊,他親耳聽到了。像臺灣原住民音樂,每個變遷或安穩的時刻,都在場,鼓舞著它的人民。
「藍色愛情海之太平洋的風」是胡德夫和太太開的牛肉麵店的名字,以前叫喜東來。用太太的話講,「這個地方像是送給他的。」太平洋的風、水牛、稻米、香蕉、玉蘭花,這是他走了一輩子要回去的那個地方。
他在店裡見朋友,看客人「有聲音地吃麵」,把湯喝得一滴不剩。他寫東西,想為自己寫一本像《百年孤獨》那樣浩瀚的回憶錄。
他和太太談戀愛。太太熬湯,他在一旁彈琴,為她寫情歌。他聽她唱布農族童謠,然後捏捏她的下巴,說「你真可愛。」
他珍惜和族人一起的時光。跟老人家討教問題。聽部落的青年在做什麼,唱什麼歌。幫部落的兄弟姐妹們解決難題。他想像個家人一樣陪他們,就像以前部落人陪伴他一樣。
從去年開始,他多了一件要忙的事情。他有了一個特別的夥伴-孫子。他們去海邊吹風,像他小時候坐在祖父的膝頭,孫子坐在他的膝頭。他唱原住民的歌謠,像祖祖輩輩那樣給孩子傳唱。
胡德夫-美麗島(現場版)
曾經的牛背上的小孩胡德夫,迎著太平洋的風,一會兒西,一會兒東,已走完了最後一個上坡,回到了他的「美麗島」,他一輩子在唱的那個地方。我們還在趕路,在最最遙遠的路上,穿過每道遠方的田,扣遍每扇遠方的門,偶爾在胡德夫的歌裡回望我們的芬芳山谷,尋找此生的美麗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