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個月,王蒙就整八十歲了,他最近出了一本「回顧一生」的新書:《悶與狂》。近日,王蒙接受了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記者的獨家專訪。
據說,北大的陳曉明教授看過王蒙的新書後,說到小說開頭寫了關於黑貓的事情,他就聯想到鄧小平理論,「我們知道白貓黑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這可能是王蒙先生最為讚賞的理論」。
儘管王蒙對於這個評價多少顯得「不以為然」,但對於這位在一九八零年代做過文化部長的著名作家來說,他的「悶與狂」當然無法迴避包括鄧小平時代在內的整個大時代。王蒙說,他最近也看了《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演員對小平同志的語氣、動作、氣質、形態都模仿得非常好,「勾起了我很多熟悉的回憶」,「我們都是經歷過那些事情的一代人」。
或許是鄧小平的緣故,王蒙與記者在訪談中多次提到了「起落」這個關鍵詞。比如他說,「從我三十年代出生到現在八十多年,沒有國家像中國這般的起起落落」。那個人的起落呢?王蒙認為,與大時代的起落比較起來「我那算是小起小落」,「我最大的變化無非是擔任了文化部長,然後又不擔任了,這個對於我自己的處境來說,對我的社會生活、寫作生活都沒有太大的變化」。
1934年生的王蒙,今年10月正好八十歲,耄耋之年。在新書發布會上,他這麼解釋「耄耋」:「就是一道青春一道青春落到後邊就是耄耋之年,什麼叫青春,就是把耄耋之年切成薄薄的一片,切成薄片讓它透明一點,就是青春。」所以,當嘉賓們發言的時候,都誇王蒙年輕,他的小說裡,還是有那麼多的激情,那麼多的排比句,那麼多浪漫的意象,那麼多的網絡詞彙,「中國好聲音」都出現了。所以,在他78歲的時候,與小他18歲的著名記者單三婭一見鍾情,並閃婚。
很多看過《悶與狂》的人說,它不像是一本小說,而更像散文集。王蒙認為,大家不要糾結於文體,重要的是,他在這本書中,以自己的形式回顧了一生。但是,讀者若是要從中尋找什麼故事,卻又難以找起,似有若無,都是一個個具體的小細節,記憶中的食物、聲音、顏色,以及小說一開篇就出現的重要意象:兩隻黑貓。就像懸疑推理中的一些線索,需要人們去慢慢尋找、拼湊出完整的故事情節。
而在整本書中,關於童年、青少年時期的部分佔據了一大半,人們比較關心的1980年代篇幅很少,所涉及的也都是社會上的一些普遍現象。然而我們知道,這十年對於王蒙來說至關重要。他是在接到北京調令的喜悅中迎來1980年代的。在主動要求調至偏遠的新疆維吾爾族自治區,一待就是17年之後,1979年的6月,王蒙一家登上了回京的列車,成為北京文聯的一名專業作家,並在1983-1986年擔任《人民文學》雜誌主編。1985年,他成為中共中央委員。第二年,對於王蒙來說,絕對是個人創作、職業生涯的頂峰。他的第二部長篇小說《活動變人形》出版,後來被評為王蒙最好的一部長篇。也就在這一年,他當選文化部部長。
然而,「文革」結束後的文學、文化熱,最終隨著八十年代的結束而終結。王蒙也從文化部長的位子上走了下來。
Q&A 澎湃新聞:八十年代是文學創作非常有激情的時期,也是您創作的高峰。為什麼這部分的內容那麼少?
王蒙:我這部作品所追求的並不是反映歷史,也沒有採用回憶錄的形式。我所追求的是對生命的一種最微妙的體驗和感受。恰恰是在別人的作品中很少涉及的那些兩頭的東西,一個是童年,一個是年齡大到可以討論衰老問題的時候。用筆墨表現這兩頭的東西也許寫得感情更深。
澎湃新聞:小說的名字是《悶與狂》,您認為八十年代是「狂」嗎?
王蒙:不是。原來這本小說的名字是《煩悶與激情》,但是出版方認為這個名字聽起來像哲學類書籍,他們非常希望這本書能夠吸引年輕人的注意力,所以最終書名改成了《悶與狂》。《悶與狂》實際上是貫穿了整個生命階段,寫了生命的某種煩悶,也寫了生命中煩悶能量蓄積的結果,會出現一種狂放的發洩,積蓄的能量得以釋放。所以哪個年齡都有悶,哪個年齡都有狂。當然尤其是青年時代,悶與狂表現得比較典型。
澎湃新聞:您認為八十年代對文學來說是一個大時代嗎?
王蒙:我沒有這樣區分過。以我的年齡來說,我經歷了中國非常巨大的變化。我從三十年代出生到現在八十多年,我認為中國在這期間內發生的變化很可能超過其他國家。其他國家當然也有很多變化,但是沒有像中國這般的起起落落。比如我出生以後三年,日本佔領了北京。八年之後,國民政府就接管了北京。再過去三四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之後的曲折起伏也非常多。但是對我來說,我已經在其他作品中,特別是我的自傳和回憶錄中寫了無數這種經歷。
我在《悶與狂》中要寫出心靈的貯藏、心靈的顫動。這是一種非常藝術、非常文學的追求。當然這些追求和回憶中離不開歷史、離不開我的經驗、離不開大時代的起伏曲折,也能從中看出時代背景。但是我的寫作目的並不在於評價時代,而在於抓住一個人的生命軌跡。
澎湃新聞:北大的陳曉明教授看過您的書後,說到小說開頭寫了關於黑貓的事情,他就聯想到鄧小平理論,他說:「我們知道白貓黑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這可能是王蒙先生最為讚賞的理論,這個理論真正解救了中國。」八十年代也是鄧小平的時代,您在寫的時候是想將「黑貓」和鄧小平時代聯繫在一起嗎?
王蒙:沒有。評論家完全有權利發表他自己的思考和聯想。我自己沒有想過這些東西。我就是想了解一個人的自我意識是怎樣產生的。這是我非常感興趣的一種寫作題材。我想每個人都會對這個問題有興趣。我是怎樣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人是如何產生自我意識的?這個當然不可能和鄧小平有任何關係。但是他讀了我的書,產生了那種聯想,說明了文學作品也可以給予人們很多出其不意的聯想。
澎湃新聞:最近《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這部電視劇最近非常火,您在看嗎?
王蒙:看。我認為演員演得非常好。其實他長得不是特別像鄧小平,但是他的語氣、動作、氣質、形態都模仿得非常好,也勾起了我很多熟悉的回憶。
澎湃新聞:普遍評價這部電視劇對於歷史細節還原得非常好。您在觀劇過程中有沒有發現特別打動您的細節?
王蒙:當然有,我們都是經歷過那些事情的一代人。像「四人幫」倒臺、恢復高考、知青下鄉、安徽農村裡出現包產到戶等事情,這些看起來感覺離自己都非常近,能從中看到中國發生的巨大變化。我們今天看起來好像社會發展得很慢,實際上同原來相比已經發生巨大的變化了。
澎湃新聞:可以說在八十年代您也算是有大起大落的經歷嗎?
王蒙:比較起來我那算是小起小落。我最大的變化無非是擔任了文化部長,然後又不擔任了,這個對於我自己的處境來說,對我的社會生活、寫作生活都沒有太大的變化。
澎湃新聞:最近,査建英寫您的那篇《國家的僕人》又被翻出來了。聽說她在寫完之後給您看了,但是您沒有做出任何評價?
王蒙:作為一個被社會關注的人,大家都有權對你發表各式各樣的看法,這種情況是非常正常的。査建英表達了她的看法,而且是非常友好的看法。不管她這中間有什麼批評,我認為沒有什麼可說的。
《悶與狂》近日由北京磨鐵圖書公司出版
《悶與狂》發布會開始前,碰到作家張悅然,她著急地問:能給她一點一會上臺發言的啟發嗎?我說,就使勁地誇他啊。誇什麼?誇他年輕。
在兩個小時的發布會中,王蒙坐在臺上,頭始終以45度角仰望天空的姿勢對著臺下的觀眾。坐在兩旁的嘉賓:劉震雲、麥家、盛可以、張悅然,以及作為主持的評論家謝有順不停地說著讚美的話,但是王蒙一直很淡定,偶爾跟大家開開玩笑。謝有順提到,王蒙曾在一篇外國小說裡看到一段描寫,形容一個美麗的女人走過,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就像勺子敲在玻璃杯的聲音。王蒙想要證實這個修辭,在之後二十多年裡每到不同的城市、國家,都要去試著敲杯子,冰淇淋杯、咖啡杯,但都沒有找到那種聲音。最後他在武漢大學找到了。大家一致認為王蒙是個熱愛生活,熱愛生活中的細節的作家。
劉震雲則提到,二十多年前,他和王朔、馮小剛一起請王蒙吃飯,在去的路上,他們商量好了,這頓飯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把王蒙誇舒服了、誇高興了。於是在飯桌上,王朔就特別虔誠地說,他是看著王老師的書長大的,但是王蒙的書其他作家很難模仿,因為這之間有著最大的差別:其他作家都是用人手在寫,而王蒙,是上帝把著他的手在寫。但是聽完這些,王蒙一點反應也沒有。接著馮小剛上來誇,說因為看了王蒙的一本書而改變了人生方向。王蒙依舊沒有反應。劉震雲當時就不高興,他說王老師最大的特點就是討厭阿諛奉承,「我說我很憤怒,王老師馬上說,震雲啊,你還是很理解我」。所以,他們三人在回來的車上都說,王蒙老師還是一個凡人啊,「凡人的王老師,非常愉快地生活在凡人的世界裡。」
不過,關於這個故事,馮小剛和王朔都有各自不同的版本。
(錄音整理/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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