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這種生物著實讓人又愛又恨。
愛是因為它們——可愛，忠誠，調皮，熱鬧。
而被它們咬過的人就不這麼覺得了——比如我。
我在很小的時候被一隻大狼狗在後背咬了一口，至今還記得那種被大型動物追趕的恐懼和無助，還有藥水擦在傷口的疼痛。
從那以後，我對所有狗敬而遠之，每次下樓都要趴在陽臺看看有沒有鄰居遛狗，如果沒有，這一天就是正常美好的一天。如果有，就感覺前路好像被一隻怪獸攔腰截斷，暗無天日。
後來我慢慢克服了對狗的恐懼心理，能夠容忍它們在我身邊躥來躥去甚至趴在我腿上——僅限於小型犬。
大型犬依然敬謝不敏。
所以我想養一隻貓。
等我能夠自己住的時候，我想養一隻貓，最好是英短。
讓它還是一隻小奶貓的時候，就習慣窩在我懷裡撒嬌，直到慢慢長大慢慢變胖，睥睨又傲慢，親密又疏遠，寂寞了便如小時候那樣窩在我懷裡趴在我肩頭，厭煩了我的撫摸就顧自走開，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裡。
我們互不幹涉又互相取暖，無論開心還是寂寞，彼此都在默默陪伴。它高冷的外表下會藏著對我回家的期盼，等我回到家，它又翹起尾巴走開了。
而狗，它們旺盛的精力和滿溢的熱情讓我應付不來，讓我感到疲倦。
很多時候，我只想默默待著，狗會打擾這一切。
唯一一隻讓我印象深刻的，讓我好奇又同情的狗，來自於樓下的鄰居。
那時候我上高三，樓下鄰居家抱了一隻狗，現在回想一下，應該是法鬥和別的品種的串吧，黑白相間，名字叫卡卡。
卡卡小小的身體裡蘊藏著火山般的能量，初來乍到，非常霸道地把整個家屬院都劃分進了自己的地盤。
院裡住了二百號人，每個人走進大門，它都會迎上去一通狂吠，非常兇悍，直到別人回到自己家關上門為止，它又會接著對下一個進來的人示威叫囂。
卡卡初來的兩個月，我被它吵得頭痛欲裂……整個家屬院的人都知道來了只兇悍的小狗。
兩個月後，狂吠聲消失了。
聰明的卡卡，囂張的卡卡，記住了院裡所有人的樣子和氣味！
我們走進來，它懶洋洋地瞥一眼，然後湊上來聞聞褲角，一言不發地又去自己玩兒了。
儼然一個敬職的保安。
甚至到後來我上了大學，半年回一次家的時候，它依然會湊上來聞聞我，然後默默退開趴在地上——半年半年又半年，它一直記得我。
所以我懷疑卡卡有邊牧的血統，不然怎會如此聰明呢？
卡卡有個好朋友，住在對面樓，它倆的家都在一樓，窗戶隔了十幾米相互對著，約起玩耍來非常方便。
倆狗不管誰被主人放出來，都會去對方窗戶下大叫，不出一分鐘，被召喚的小夥伴就會被主人放出門，火箭般躥到小夥伴身邊去。
卡卡的小夥伴叫豆豆，是只黃色的小狗，品種我記不清了，它倆體型接近，都很小。
花園裡，空地上，鞦韆下，到處都是它倆歡快的身影。
那時候我對於狗沒有公母的概念，完全沒有注意到它倆的性別，直到有一天。
那天中午我去上學，剛剛打開門，就聽到樓道裡有奇怪的聲音，很有規律，像是磨刀聲。
我一邊嘀咕一邊下樓，心想這誰家下午兩點磨刀啊，還挺賣力。
走到一樓，我傻眼了。
我知道這聲音是怎麼回事了。
在卡卡家門口的空地上，卡卡和豆豆在一起，卡卡趴在豆豆的背上……正在不可描述。
原來我聽到的磨刀聲，是卡卡的喘息……
它倆看到我下樓，吃了一驚，不安地動了一下，卡卡強壓著豆豆，仍然在繼續。
我飛快地走過，飛快地騎上自行車，飛快地溜走了。
心中萬分的震驚和抱歉，對不起卡卡和豆豆，希望沒有打擾你們的好事……
我像是一個撞破了明星秘密的狗仔，一個人吃瓜吃到噎住，內心瘋狂咆哮著：原來它倆！不是好朋友！是情侶啊！！！
卡卡是豆豆的男朋友！豆豆是卡卡的女朋友！
人家狗都在談對象啊！蒼天！！！
那天，我的心裡充滿了挫敗感。
它倆+我=單身狗
——我是單身，它倆是狗。
後來我在院裡再碰到它倆，都會感到一絲絲尷尬……
慢慢的，我上了大學。
從此故鄉於我，只有冬夏，再無春秋。
在某個假期，我突然發現，很久都沒有聽到樓下它倆的叫聲了。每次回家，都只有卡卡一隻狗在單元口徘徊，沒有豆豆。
我問老媽怎麼回事，老媽嘆了口氣說：「豆豆跑去馬路上玩，被車撞死了。」
天哪……
那卡卡豈不是，形單影隻了。
他的女朋友死了。
他每天大把的閒暇時光，沒有人來陪他度過了。
殘忍的是，他所在的地方，到處都是她的影子。
她的家，還在他家對面亮著燈，還會有溫暖的人聲傳出來，裡面的人還在延續著人間的煙火，只是裡面再也沒有了一個她。
從此以後，他在窗外叫再多聲，那扇門都不會突然打開，不會再有一個小小的身影迫不及待地躥出來，乳燕投林般地向他奔來。
從此以後，無人能聽懂他的語言，無人能與他結伴玩耍打鬧，把歡快的笑聲像陽光一樣灑滿庭院，讓路過的人類心生羨慕了。
卡卡好像一下子就老了。
他總是安靜地臥在家門前的臺階上，不叫也不跑，如果有人過來就默默起身讓開路，然後接著臥在那裡。
它好像被抽走了所有的活力。
我大學畢業了。
在成都工作一年後，回家了。
我又上班了，工作很忙，天天加班。
有天，我和老媽出去散步，在巷子裡碰到了獨自回家的卡卡迎面跑來。
平時在院裡碰面，卡卡一般不會理睬我們，但這次在院外，它跑到我們面前時，抬頭汪了幾聲，好像在打招呼。
我們笑著對它說：「卡卡，你去散步了呀。」
卡卡停下來，扭頭又對我們汪了兩聲，徑直回去了。
我和老媽嘖嘖稱奇，老媽說：「你看咱們像不像路上碰到打招呼，卡卡說你們好呀，我們說你去散步了呀，卡卡說是呀，你們好好玩。」
它真的好聰明，好像個人啊。
那時候我天天加班，經常忙到明月高懸才能回家。
有一次下班回家的時候，已經馬上午夜十二點了。我這人從小膽小，又看多了稀奇古怪的故事，心裡胡思亂想著12點會不會鬼門大開，百鬼夜行呢？
院裡漆黑一片，我提心弔膽地走著，突然前面出現一個黑影，飛快地向我移動。
我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打開手機的燈，一看，原來是卡卡……
三更半夜的，它為啥還在外面晃悠？
卡卡走到我面前，抬頭看著我。
我問：「卡卡，你怎麼還不回家呀？」
卡卡汪了一聲，轉身向家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回頭示意我跟上。
於是我跟著它，進了單元門，上臺階，經過它家門時，它沒有停，依然在前面走著，直到走到我家門口。
我開門開燈，卡卡走了進去，繞著我家客廳走了一圈。
我有點奇怪，它怎麼進了別人家還這麼鎮定，這麼安之若素呢？
卡卡繞了一圈後，又在大門口停下來，我試探著打開門，它就走了出去。
我站在門口對它說：「謝謝你送我回家，卡卡。」
它看了我一眼，轉身下樓了。
後來我仔細琢磨了一下，會不會是卡卡看到了什麼我看不到的東西，所以才會一反常態地送我回家呢？
長這麼大，第一次被一隻狗送回了家，竟然在一隻狗的身上感受到了男友力……
真是神奇的卡卡啊！
日子一天天地過著，我的人生在漸漸改變，只有卡卡，依然每天趴在單元門口懶洋洋地等待著。
算算時間，它已經走過了壯年，步入老年了。
後來，卡卡很久都不出現了。
我又去問老媽，老媽說，卡卡跟著主人一起搬走了。
不知道它現在怎麼樣了。
它的一生對於人而言，實在是過於短暫，中間又遭遇了女友離世的痛苦，然後一直孤單著。
作為一名旁觀者，它的一生只是我在忙碌中短暫的碎片時光裡觀察到的滄海一粟，我擁有太多東西，而它，擁有的只是院子裡的秋冬春夏。
和一個離去多年的影子。
希望它在剩下的狗生能夠幸福吧。
我們聰明的卡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