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歷史變幻,風雲莫測,多少英勇男兒為了爭奪江山前赴後繼,但勝者,永遠只有一個。更多人,成為了君王俯瞰天下時踩在腳下的臺階。
這臺階,由不計其數的白骨堆累鋪墊而成,這些白骨中,有無數戰敗的勇士,也有作為政治鬥爭犧牲品的無辜女人們。
正如明萬曆十一年(1585年),富察·袞代帶著她與先夫的兒子再嫁於努爾哈赤時,並不知道她與眾兒女的悲慘命運,皆由此拉開序幕。
1
富察·袞代的父親莽色督珠乎生有五子一女,她是最小的女兒。
她的五位哥哥,因反叛明朝而先後在戰爭中被明朝將領李成梁所殺,悲慘至極,幾近滅門。幸得當時富察·袞代已經嫁於愛新覺羅家族而不在家中,才得以倖免一死。
娘家慘遭變故,袞代悲痛欲絕,從此這個女人,如同失了根的花草,不再有娘家父兄佑護,她能依靠的,只有夫家——愛新覺羅家族。
偏偏她嫁與的這個男人——愛新覺羅·戚準,自小便體質羸弱,身體弱不禁風,常年病病懨懨,纏綿於病榻。
戚準是鍾情於袞代的,婚後兩人育有一子,儘管戚準想盡到做丈夫的責任,將袞代母子庇於羽下,無奈多病的身體令他力不從心,兒子尚在幼年時,便扔下袞代母子,撒手人寰了。
袞代的人生再一次陷於孤立無援的境況。好在當時滿洲貴族內部有「收繼婚」的風俗,即兒子可以娶庶母,侄子可以娶嬸娘,叔父可以娶侄媳,弟弟可以娶嫂子,儘管這種風俗在今天看來已屬亂倫,但在當時,這樣的風俗對於喪夫的女子無疑是有著好處的。最起碼此後依然可以有家庭,依然身有所依,心有所寄,畢竟這些女子對自己的命運,毫無掌控能力。
於是戚準死後第二年,袞代便帶著兒子,嫁給了戚準的堂弟——努爾哈赤。
袞代起初的幸運之處,在於她改嫁於努爾哈赤時努爾哈赤的原配福晉佟佳氏剛剛亡故,因此嫁過去後,她便接替佟佳氏成為了努爾哈赤的第二位妻子,世稱為「繼室大福晉」或「繼妃」。
袞代成熟穩重,處事準妥,經常給予努爾哈赤中肯可行的建議,因此深得努爾哈赤寵愛與信任,將後金的財政及後宮事務都交由袞代負責。
袞代為努爾哈赤生育二子一女,即皇五子莽古爾泰,皇十子德格類,和公主莽古濟。
努爾哈赤一生中共有十六位王妃,其中四位地位最高,都曾被尊稱為「大妃」,在這四位大妃中,袞代與努爾哈赤共度的時間最長,達三十餘年。
在這三十餘年中,努爾哈赤徵討建州時,袞代常伴其左右。探馬報信時,身邊臣僕無一人敢去驚動正在熟睡中的努爾哈赤,只有袞代能夠將其喚醒。袞代憑藉著自己的聰明才幹,在後金建立之時成為了努爾哈赤的賢內助,為後金政權的發展壯大發揮了不可取代的作用。
古來伴君如伴虎,在努爾哈赤年老之後,後宮越來越多年輕的女子,相比之下,袞代人老色衰,已經不再對努爾哈赤有吸引力,加之涉及政治利益的矛盾,他們的關係日趨冷淡。
青春與美貌,是陪伴在君王身邊的女人最大的資本,袞代雖有失落,但她不是不明白,老汗王之心並不在後金,而是整個江山。
畢竟,好在自己還有子女,也許,這就是一個年老色衰的女人,在後宮最大的保障。
如果人生一世,不爭不搶,平淡生活能夠順遂如願的話,袞代便也心甘情願。令她沒有料到的是,哪怕她甘願從此隱沒於後宮,也無法避免她成為政治鬥爭犧牲品的悲慘結局。
2
後金天命五年(1620年),有人向努爾哈赤報告,說大福晉袞代曾經兩次為大貝勒代善準備飯食,代善竟然都欣然接受了。並且大福晉一天要兩三次派人到代善家,大福晉也曾經在半夜偷偷溜出住處,不知去往何處。
這些話的言外之意,是說袞代與努爾哈赤的兒子代善往來過於頻密,甚至關係曖昧。
對此,努爾哈赤心中十分不快,一方面斥責報告的人捕風捉影,一邊心中對袞代也產生了懷疑。
月餘之後,又有人向努爾哈赤告了袞代一狀。
這次是努爾哈赤的庶妃塔因查。她對努爾哈赤說,大福晉袞代似與大貝勒代善關係不正常,每當諸貝勒大臣在汗府聚會時,大福晉就會用金珠綢緞把自己精心裝扮一番,以引起大貝勒注意。
聯想到之前也有人提醒過自己,努爾哈赤當即派人調查此事,結果在袞代的住處,確實發現她私藏了很多綢緞、蟒緞及金銀財物。
努爾哈赤大怒,對長跪面前的袞代說道:「你我夫妻三十餘年,未嘗想到你這樣奸詐虛偽,人性中的邪惡,你一樣不少。這三十幾餘年,我待你如何?他人見都見不到的珠寶佳緞我都賞賜於你,想著以此來換得你的真心,你卻對丈夫極為不愛戴,背著我用這些去勾引別人,僅此一項罪名,就足以治你死罪!」
袞代長跪大哭道:「大汗又怎能如此冤枉我?自我嫁與大汗,一向恪守本份,遵守婦格,如今人老至此,又怎能做出令大汗蒙羞之事?大汗萬萬不能聽信小人離間,棄我於不顧啊!」
袞代的哀求愈發讓努爾哈赤厭惡,他說道:「事已至此,贓物俱在,你不僅不知悔過,仍然抵罪不認,實在令我失望!不治死,不足以洩我心中難平之憤!」
聞努爾哈赤此言,眾人皆下跪為袞代求情,包括她與努爾哈赤的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
腳下一片哀求之聲,涕泣之間,努爾哈赤終是軟下心來,他長嘆道:「殺你一人不足惜,只是可憐我這三個孩子。看在三個孩子的份上,我可以不殺你,但從今日起,削去大福晉之身份,你我再不是夫妻。」說罷,拂袖離去。
袞代深知,自己只不過是成為了努爾哈赤眾皇子之間爭奪皇位的一枚棋子罷了,在這一切背後,計謀與暗算如同蛛網一樣縱橫交錯,而她被算計的最主要原因,就在於策劃這場陰謀的人慾將她的兩個兒子和代善從繼承皇位的名單剔除,這樣便為自己又減少了三個競爭者。
但凡不算愚笨的人都知道,宮中美女如眷,縱使大貝勒代善色膽包天,也不至於去勾搭比自己大,且已經老去的繼母。但是從古至今,沒有一個男人能夠接受頭上被戴了一頂綠帽,更何況那人還是自己的兒子,在子嗣與女人之間,努爾哈赤必須將罪責歸於女人身上。
袞代心如死灰。年輕時喪夫,帶子再嫁,盡心盡責,從無二心;守在大汗身邊三十餘年,年老之時,竟然以這樣的醜事收梢。而自己的兒女,還長跪叩謝阿瑪不殺額娘之恩。
人心之冷,原來是可以冷過秋風寒水的。
古來君王之心涼薄無情,多少疼愛與恩情,在他拂袖而去那一刻,統統被擊得粉碎,直至歷史的風雲不斷湧起又落下,一切終將煙消雲散。
同一年,袞代自盡身亡,未得任何封號與追封。
袞代的兩個兒子,莽古爾泰性情魯莽急躁,德格類穩重沉訥,二人並無過人之處。而袞代的女兒莽古濟卻從小聰明伶俐,很受努爾哈赤喜愛。
滿清後宮的女人們在踏進後宮時,對未來之路完全無法預料,儘管命運各異,但極少有長壽善終者,更不用說終生得到君王一人寵愛。
而滿清的公主們,看起來命運似乎要好得多:降生於皇家,地位尊貴,金枝玉葉,只是在這樣尊貴身份的背後,她們的命運,依然無法與政治分開。
莽古濟與她的母親袞代一樣,對自己的人生沒有絲毫掌控權,她們都只是政治上的一枚棋子,除了接受與屈服,沒有第二條路可選。
莽古濟在還不知婚姻為何物的時候,就已經從兩個姐姐的婚姻中看到了自己未來的命運。
身為努爾哈赤的女兒,她們的最終歸宿,永遠要同阿瑪統一女真各部的大業緊密聯繫在一起,對於個人意願,絲毫不敢有任何奢望。
莽古濟猜對了。
在她還是個小女孩時,努爾哈赤為了擴張勢力,需要聯合哈達部落,為了控制這個部落,努爾哈赤將莽古濟嫁於哈達部落部長吳爾古代,因此莽古濟又被稱為「哈達公主」。
那一年,莽古濟年方十二。
努爾哈赤為莽古濟準備了豐厚的嫁妝,吳爾古代亦帶領著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迎娶了努爾哈赤慷慨贈送於他的「禮物」。
然而吳爾古代並不知曉,努爾哈赤將愛女嫁與他,最終目的並不是聯姻合作,而是要消滅哈達部落,莽古濟這個未成年的「枕邊人」,只是努爾哈赤安排在他身邊的一個臥底而已。
幸運的是,莽古濟的丈夫吳爾古代涉世未深,並不是一個有心機的人,這為莽古濟為努爾哈赤獲取情報提供了良機。
嫁與吳爾古代之後,每一次莽古濟拜見阿瑪的時候,都會把她所知道的哈達部落最真實的情況告知。
她告訴努爾哈赤,葉赫部落聯合蒙古對哈達進行侵掠,於是努爾哈赤以葉赫部落侵掠哈達部落為由去質問葉赫的明朝邊官,以挑起二者之間的爭端;
她告訴努爾哈赤,哈達部落鬧起糧荒,部民無以為食,餓殍遍地,於是努爾哈赤利用哈達糧荒時明朝鞭長莫及而毅然出兵,一舉吞併了哈達。
莽古濟終於沒有辜負阿瑪的厚望,出色地完成了他安排給自己的任務,這令她如釋重負。
她與丈夫吳爾古代的婚姻持續了二十餘年,在這二十餘年中,她一方面是阿瑪的臥底心腹,一方面為人妻人母;一邊是自己的父親,一邊是自己的丈夫與子女。這二十多年,莽古濟沒有睡過一天安穩覺。
父親將統一各部族的任務交給自己,而丈夫和子女是自己今生生活的依託,放下哪一個,她都於心不忍,關鍵是無論哪一方,她都放不下。
吳爾古代後來對努爾哈赤將莽古濟嫁給自己的目的,多少都是知曉的。但他並沒有遷怒於妻子。畢竟哈達部落在他之前,已經氣息奄奄,被努爾哈赤吞併,也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後金天命末年,吳爾古代病逝。此時莽古濟因喪夫而帶來的哀痛,恐怕還只是停留在表層。如果她能夠預知自己最終的悲慘歸宿,也許,她會更加懷念與吳爾古代二十多年的平淡婚姻,儘管這二十多年的日日夜夜,她都在努爾哈赤的女兒與吳爾古代的妻子這兩個角色中掙扎著轉換著。
身份尊貴,金枝玉葉,錦衣玉食,這些又都算得什麼?之前得到無上的榮光,享受極致的富貴,此後,也必將承受他人無法想像的痛苦。
也許莽古濟至死方才明白:女人這一生,還有什麼能夠比安穩平淡地與丈夫子女共同生活更幸福的事呢?
吳爾古代去世後,莽古濟覺得,這二十幾年來,生活中這場沒有銷煙的戰役,終於結束了。餘生,不需要再為阿瑪通報情報,不需要提心弔膽地斡旋於阿瑪與丈夫之間,她只想帶著子女,平淡地過完後半生。
在莽古濟寡居三兩年後,她的額娘,袞代,便因為「盜藏金帛」之罪遭努爾哈赤休棄。
不久,額娘袞代自盡。
莽古濟驚愕於阿瑪絲毫不念往日夫妻恩情,竟這樣生生將母親逼死,鐵血男兒的剛硬之心,難道不應該用在敵人身上嗎?作為曾經最被寵愛的女人,自己的母親竟然落得如此下場,實在令莽古濟悲痛且怨恨。
她怨恨阿瑪的無情,怨恨眾皇子因為爭奪皇位而各自陰謀滿懷,借刀殺人。
君王之家,溫情何在?兄弟手足之愛究竟何在?
不久之後,努爾哈赤去世,皇太極即位,改年號為「天聰元年」,成為清朝開國皇帝。
皇太極即位後,蒙古部落敖漢部首領瑣諾木杜陵帶領部眾歸附滿清。
從政治策略上來說,瑣諾木杜陵的歸附,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察哈爾的勢力,為皇太極討伐林丹汗提供了契機,這個機會,皇太極無論如何不能放過。因此為了安撫瑣諾木杜陵,皇太極決定將寡居的姐姐莽古濟嫁給瑣諾木杜陵。
已經決定平淡獨居一生的莽古濟沒有想到,自己會再次成為政治的犧牲品。
父親一生強硬絕情,母親一生隱忍最後含冤而死,而現在又不得不跪謝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當今皇上皇太極的「恩賜」,莽古濟心中縱然一千一萬個不願意,卻也不敢忤逆。
自己曾經是後金的堂堂公主啊,是當今皇上的姐姐啊,人生,卻依然這樣身不由己。
下嫁瑣諾木杜陵之前,莽古濟幾天不曾出門,對愛新覺羅家男人的怨憎,一時一刻不曾在心中停息過。只恨自己是一介女兒身,終生便只能作為政治的棋子存在。這種感受如同毒蛇一樣啃噬著莽古濟的心。
天地間若有神靈,那一定是比阿瑪努爾哈赤更加無情,它摧殘起生命來,毫無體恤與顧慮。
她想起阿瑪經過長跪的母親身邊時,拂袖絕然而去的樣子,那一瞬,仿佛是天地間最為嚴寒的季節,連臉上落下的淚,都會立刻結為冰,摔落到地上,碎成無數冰珠。
這盛京,這皇家,就是困住女人們的牢籠,女人們在其中錦衣玉食,光彩照人,她們本該芬芳的靈魂,卻已經統統死去。
帶著滿心不甘下嫁瑣諾木杜陵後,莽古濟才知道,原來讓她更不甘心的日子,還在後面。
在此之前,瑣諾木杜陵早已經妻妾成群,雖然莽古濟貴為公主,對瑣諾木杜陵的妻妾們有著絕對的主導權,卻也只是表面上的權力而已,實際上,對這個家庭中的任何一個女人,她都沒有辦法管束控制。
瑣諾木杜陵自己也知道,儘管他已經歸附於皇太極,皇太極為了表示肯定把自己的姐姐下嫁於他,這也不過是用來牽制他的方法而已。他可不想成為第二個吳爾古代,因此他雖然表面上風風光光地迎娶了莽古濟,內心卻始終對她嚴加防範。
另外,府內大大小小的事情,瑣諾木杜陵都交給了瑣諾木杜陵最信任的大臣託古的妹妹,所有事情,一律對莽古濟封鎖。這種被孤立被排斥的感覺,讓莽古濟極為氣憤。
她開始覺得,雖然託古的妹妹對自己表面上無比尊敬,眼神中卻充滿了不屑與挑戰,她甚至開始擔心託古的妹妹為了穩固在府中的地位,在暗地裡鼓動瑣諾木杜陵謀害自己。
這種擔憂日夜折磨著莽古濟,她甚至多次懇求皇太極將託古的妹妹除掉。皇太極在與瑣諾木杜陵交談時曾暗中提到這一點,原意是讓瑣諾木杜陵待莽古濟多尊重一些,瑣諾木杜陵心中卻對莽古濟更加不滿與防範。
瑣諾木杜陵極有城府地借著醉酒之時暗示皇太極:「皇上實在不應該過於依賴兄弟子侄,誰知道他們是否對您的地位虎視眈眈呢?若有此意,保不了不生謀害皇上之意啊……」
皇太極立刻便明白了,瑣諾木杜陵是在提醒他警惕莽古濟的兄弟:莽古爾泰與德格類。而作為莽古濟的額附,瑣諾木杜陵能這樣說,勢必是知道這姐弟三人一些內幕的。
彼時,莽古濟心中異常苦悶不安,府中無人可講,只能講與自己的兄長莽古爾泰和弟弟德格類聽。
作為皇太極的兄弟,雖然皇太極繼位時莽古爾泰不得不投了他一票,但莽古爾泰心中卻極不平衡。
因為眾皇子爭奪大汗位置,導致自己的母親自盡身亡,而自己也失去了繼承汗位的資格,如今自己的妹妹又被皇太極嫁與瑣諾木杜陵,在家中被孤立,處處被排擠,這讓莽古爾泰更不服氣。
天聰五年(1631年),莽古爾泰與皇太極的矛盾終於爆發了。
彼時明朝大將祖大壽修大凌河城,出於維護後金的穩定,皇太極決定拔掉這顆釘子。這年八月,皇太極統帥八旗圍攻大凌河城,八旗軍各按方位圍城,莽古爾泰與其弟德格類率正藍旗攻擊城的正南面。
攻城時莽古爾泰發現,這個方位是明軍炮火最為集中的地方,如果硬來,自己的軍卒勢必遭受重創,於是他下令撤退。之後他來到皇太極御帳,請求皇太極將正藍旗調回,補充軍力,以利再戰。
誰想皇太極不等莽古爾泰請奏完畢,便嚴辭拒絕了。莽古爾泰再三強調,自己的軍士,每次調遣時,派出的都比其他軍部多得多,皇太極當然不承認,更加怒氣衝衝地斥責了莽古爾泰。
見皇太極待自己如此態度,本來心急的莽古爾泰更加不滿,對皇太極所有的情緒一併爆發,他對皇太極說:「若皇上對我不滿,請公開宣諭。我一直對皇上順承,無論怎麼做卻依然不能讓皇上滿意,皇上這是往死路上逼我?」
被激怒的莽古爾泰邊說邊把手按在刀柄上,見此狀,一直在旁的莽古爾泰的弟弟德格類上去一拳將莽古爾泰擊倒,以提醒他莫幹這大逆不道的傻事。豈料莽古爾泰挨了一拳後更加怒不可遏,竟然將佩刀拔出。德格類大驚失色,趕忙推搡著將莽古爾泰推出帳外。
皇太極當然知道莽古爾泰提出撤軍的建議是正確的,但他更加知道的,是莽古爾泰對自己的不滿與不服氣,你無罪,我就造罪於你。
因此即使當天晚上莽古爾泰以飲酒過量導致言行失態為由向皇太極告罪,皇太極並不接受,將他拒於軍帳之外。
此次「御前露刃」事件,給了皇太極打擊莽古爾泰的機會。莽古爾泰被革去大貝勒名號,奪其所屬五牛錄(牛錄,即軍隊編制單位,一牛錄為300人),罰銀一萬兩及馬匹若干。
事到如今,莽古爾泰的妹妹莽古濟方才明白,整治莽古爾泰,已是皇太極蓄謀已久,皇太極正在一步步打破努爾哈赤時期所形成的「四大金剛」共同佐政的局面,找機會懲治莽古爾泰,是遲早的事。
果然,莽古爾泰在被處置一年後,突然暴斃而亡,縱然如此,皇太極依然沒有善罷甘休,在一年後,因為莽古爾泰福晉在祭掃時不夠悲哀,而命其他福晉對其進行辱罵與羞辱。而對莽古爾泰福晉的人格汙辱,並不是皇太極的最終目的,他的最終目的,是莽古爾泰同母胞弟——德格類。
果然,之後皇太極以各種理由多次斥責打擊德格類。最終,在莽古爾泰暴斃三年後,德格類亦暴斃身亡。
至此,公主莽古濟一母同生的兄長與弟弟,皆殞命,先後奔赴黃泉。
第二次婚姻中的被防範與孤立,已經令莽古濟神經質般的疑神疑鬼,兄長與弟弟的先後暴斃,令莽古濟更加焦躁不安。
只是莽古濟無論如何沒能想到,皇太極在除去眼中釘莽古爾泰與德格類後,竟然連自己也沒有放過。
彼時莽古濟的兩個女兒已經出嫁。大女兒嫁與皇太極之兄代善的長子嶽託,二女兒嫁與皇太極長子豪格。
天聰九年(1635年),莽古濟的弟弟德格類去世前的幾個月,皇太極大敗勁敵察哈爾部林丹汗,在分配林丹汗的妻女時,莽古濟的二女婿豪格相中了林丹汗的側福晉,皇太極欣然應允。
知道這個消息後的莽古濟怒火中燒,皇家貴族家中妻妾成群,女人爭風吃醋,深受其苦的莽古濟當然不想自己的女兒吃這樣的苦,對女兒的心疼,對皇太極的不滿,讓她直接對皇太極發問:「如今皇上為兒子豪格另娶,卻將我的女兒冷落一旁,到底是作何感想?」
皇太極知道,機會終於來了。
皇太極斥責莽古濟惡虐讒佞,並直接說出莽古濟的丈夫瑣諾木杜陵曾在暗中提點自己的話:「你們一個一個,眼中看的是什麼,心中想的是什麼,以為我不知道?怕是暗中想著怎樣謀害我,奪這君主之位吧?」
莽古濟驀然醒悟。
按照常理,嶽母反對女婿另娶,只是家庭瑣事而已,皇太極竟然上升到了奪位的高度。
她終於知道,自己已然落入了皇太極的圈套。
之後,莽古濟被皇太極軟禁;再之後,她得到弟弟德格類暴斃的消息。
而莽古濟受到的最致命一擊,則來自她的心腹家奴冷僧機。
眼見莽古濟兄長與弟弟都已經死去,善於察言觀色的冷僧機知道此次莽古濟是徹底得罪了皇太極,若依然站隊莽古濟,必無善終。於是冷僧機乾脆來了個死無對證,向皇太極告發:莽古爾泰與德格類曾在生前與莽古濟結黨謀逆。
皇太極隨即派人搜查莽古爾泰家中,果然搜出幾塊「金國皇帝之印」的木牌。
眼見莽古濟要被嚴懲,她的丈夫瑣諾木杜陵立刻站隊冷僧機,為其告發佐證。
此時,莽古濟已然陷入絕境,不管她認與不認,皇太極都不會網開一面,必將她置於死地。
是的,莽古濟被揭發後,皇太極即刻命刑部偵辦,捕獲莽古爾泰家人與德格類家人千餘人。
最後,皇太極以謀危社稷、逆跡彰著等罪名,處以莽古濟極刑——凌遲。
同時將莽古爾泰長子處死,其餘五子黜為庶人,給其他王爺為奴,並且將涉案者屯布祿、愛巴禮兩人及其所有親支兄弟子侄,全部處以凌遲極刑。
而莽古濟的額附瑣諾木杜陵,因為之前向皇太極有所暗示,免罪恩養。
行刑之前,皇太極派人前往福陵,向努爾哈赤靈位報告此事。
之後,行刑。
莽古濟無論如何沒有想到,自己一個堂堂公主,自己作為皇太極的姐姐,竟然死於千刀萬剮。
刑場上哀嚎驚天,莽古濟大罵惡奴冷僧機,大罵皇太極不顧及手足之情,殘殺兄弟姐妹,莽古濟詛咒他們生生世世,子子孫孫,恨意直穿雲霄,正如她的疼痛,直達十八層地獄。
最終,莽古濟生生被割了三百多刀,悲慘死去。
當年,她是公主,努爾哈赤疼愛的女兒,為努爾哈赤統一女真,在丈夫吳爾古代身邊做了二十幾年臥底;如今,她又當作逆反謀叛的典型,在刑場上以凌遲酷刑被殺雞儆猴。
至此,皇太極終於在血雨腥風之中完成了建立後金以來最大規劃的內部傾軋,實現了乾綱獨斷,君主集權。
莽古濟公主,是清朝唯一一個因為政治而犧牲的公主。
之後,莽古濟的二女兒,被其夫婿,即皇太極的兒子豪格殺死,原因是豪格不想因為自己的妻子是莽古濟之女而使自己喪失政治前途。
豪格殺妻後,莽古濟大女兒的夫婿嶽託對於是否殺妻甚是猶豫,於是將這個難題推給了皇太極:豪格既殺妻,臣妻亦難姑容。
皇太極並不想承擔殺人的惡名,便派人阻止嶽託,嶽託因此保全了自己的妻子,但他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此事後,皇太極多次藉故斥責嶽託,屢屢將之降爵、解任、罰銀甚至軟禁。
崇德四年(1639年),嶽託去世。其妻,莽古濟的大女兒,為感念嶽託真情,為其殉葬。
至此,努爾哈赤曾經寵愛的大妃袞代,終於在黃泉路上與自己的子女團聚。只是這團聚方式,過於悲慘,亦過於悽涼。
袞代及其子女,及女性後人,皆死於男人的政治鬥爭中。
原本袞代死後與努爾哈赤合葬於盛京(即瀋陽)福陵,因其子女的謀反之罪,皇太極強令將袞代靈柩移出福陵,降為庶人後另擇其地草草掩埋。
此後,皇太極又命人將清宮檔案中有關袞代的內容悉數刪除。
從此以後,清史對於袞代之死的解釋是:其子莽古爾泰在努爾哈赤懲處袞代之後,為了自保,親手將自己的母親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