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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佰》的三重曖昧
初審評委|柯諾(電影媒體人)
這是一篇觀點明確,結構清晰,且切中要害的敘事分析與文本分析,從觀看機制、群像塑造、鏡頭目光三個角度對《八佰》存在的問題進行批評,入口挺精準,且簡明扼要,沒有任何抒情式的廢言,如果多一些論據支撐,會更有說服力。
作者:Enlightening
社會學&藝術史論專業,正在努力balance主修專業科研和觀影刷劇的熱情,隨時準備投筆扛起攝影機,平時寫的長短評會發布在豆瓣@Enlightening,歡迎批(guan)評(zhu)
2020年8月,管虎終於將他野心勃勃的《八佰》帶進影院。《八佰》呈現出抗日戰爭的艱苦卓絕和八百壯士的英勇形象,時刻提醒著我們不要忘記法西斯主義日本帝國對中國的侵略史,以及無數的受難者和捨身取義的犧牲者。
但是,管虎的野心是否實現?這是一個難以用是否來回答的問題。這部長達147分鐘的電影時常將自身拋入某種曖昧中,那種欲言又止而游離不定的狀態。
空間的建構是《八佰》的關鍵,租界的兩岸在互相觀看時對彼此的態度和情緒構成了影片敘事的推動力:之於租界一岸,從開始的隔岸觀火到救國熱情被點燃再到最後試圖突破租界橋的障礙迎接渡橋的戰士們,原本期盼國軍撤退、戰火能夠早日平息的市民們在即將亡國的現實中猛然醒來;之於倉庫一岸,租界是魂牽夢縈而又終究不能抵達的烏託邦,恐懼的逃兵們試圖從水中取道偷渡,卻被英國士兵強制遣返。兩岸,如此相近,又如此遙遠。
彼此觀看的並不僅僅是租界兩岸的人們,還有高懸在空中的美國飛艇。飛艇象徵著隔絕——無論是空間意義上還是文化意義上,高坐在空中的列國觀察員並不真正關心中國人的死活,儘管法西斯的魔掌終究也會讓觸及他們的國土。
但是這些銀幕內的觀看終究都不能被稱為觀看的技術,影片真正試圖運用的觀看技術是銀幕內外的觀看機制。《八佰》捨棄了主視點敘事,觀眾需要隨時與銀幕內的各色人物產生認同感。然而,由於觀眾群像的扁平化和觀看—行動之間動力的廉價,銀幕前的觀眾上一秒因自己「身處」租界一岸而感到無能為力,下一秒便通過蒙太奇加入到衝鋒的八百壯士當中,觀看技術的失調讓觀眾產生無所適從之感。
如果說《八佰》的靈魂正是在於觀看,那麼其對觀看技術運用的失當又使其陷入某種乏力的甚至自我矛盾的視線修辭術當中。
《八佰》的觀看技術架構起影片的宏觀框架,而真正讓人感到惋惜的是其劇本對人物形象塑造的失利。每時每刻我們都能感到影片建構「群像」的野心,卻又因為管虎對群像的執迷而使個體的豐富人性無法通過片段式的敘事被充分彰顯。
由於《八佰》並沒有一個嚴格意義上的主人公,而是幾乎以出現頻率為標準劃分的層級人物,仿佛每個角色都因為時間的緊迫而被賦予「等級制的人性」。在圓形化和扁平化的形象光譜上,《八佰》中的人物形象大多數都偏向扁平的那一端,並且人物的內心狀態似乎輕易地發生轉折。
我們遺憾地看到,佔據《八佰》敘事焦點的依然是「保家衛國—貪生怕死」的二元敘事:老算盤是經典的「怕死書生」形象,留著長發,戴著眼鏡,最終甚至假扮成女性逃跑至對岸,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視死如歸的隊長。《八佰》捕捉到了逃兵們內心的恐懼,但這種恐懼最後並沒有被轉換為對複雜人性的探討,而僅止步於對留守倉庫的壯士們英勇形象的反襯。被安插的喜劇橋段不斷確認「逃兵」的恥辱,在對其懦弱性格的嘲笑聲中,觀眾輕而易舉地獲得了某種道德正義。
同樣曖昧的還包括由黃曉明飾演的軍官,正當團座表示反對並希望與日軍廝殺到底時,他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句「戰爭背後都是政治」。我們能夠隱約地感受到《八佰》試圖從平民視角傳達對政治和戰爭的批判,卻又因人物形象的單薄和主旨的過載,其批判之處顯得欲言又止。
之所以說《八佰》的群像遊移不定,原因便也在於此。如果說我們確實需要英雄主義的鼓舞,那麼在英雄主義以外,我們或許還需要更生動更幽微的人性。
「刪減與否」「刪減多少」成為觀眾們對《八佰》的熱議話題。攝影機的危險性是公認的事實,因為它可以通過不同拍攝景別、拍攝視角來引導觀眾對所拍攝之物的情感體驗;同時,在某些特定的情境下,攝影機運用的失當將會讓導演蒙羞。在《八佰》中,在升旗和護旗的畫面中,對旗幟的仰拍特寫鏡頭悉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遠景和中景的虛焦鏡頭。
拍攝旗幟時的視覺語言的變化讓《八佰》再次陷入曖昧狀態中:相比於深入挖掘人性之脆弱的戰爭片,《八佰》依然有著更加鮮明的愛國主義色彩;旗幟近似於儀式中的圖騰,在影視作品中的升旗儀式可以被理解為集體歡騰,愛國主義也正是在對旗幟的瞻仰和注視中完成。但由於種種原因,這種情感衝擊力在這兩段場景中被削弱了。
除了劇組用以拍攝畫面、聯結銀幕內外視線的攝影機,我們在影片中還看到另一臺攝影機的存在——方記者的黑白膠片攝影機,其較為窄小的畫幅和黑白地影像時常被剪入正片中,觀眾們都滿懷期待這部攝影機所拍攝的痛苦影像能被億萬同胞看到,但是直到全片的最後五分鐘,我們才意識到這臺攝影機所承載的謊言——黑白膠片攝影機在槍擊中被毀,其中所拍攝的黑白膠片再無傳世的可能,這意味著我們在正片中看到的「紀實影像」,和整部影片一樣均為拼貼和虛構。歷史是由後人重新敘述的歷史,真實的或曰「本來的」歷史已經同這臺攝影機那樣不可逆地湮沒於時間的洪流中。於是,《八佰》最終放棄了為自身辯駁的機會,因為那臺充滿危險的攝影機已經被毀滅。
《八佰》選擇了曖昧,或者說,它從來都沒有其它選擇。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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