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村落的羞澀
□芭蕉雨聲
不是第一次來,依然找不到張秀才住過的石頭院子。鄉人的熱情總是帶著慌張,臉上蒙著煙塵的婦人解說著走出灶屋,我寸步不離跟著,她居高臨下遙指某個參照物並找到一條下切的路口才放心回去,嘴裡說著不用謝,眉眼含羞帶笑,她不太習慣這個謝字。我喜歡她被日頭曬黑的模樣。偏林州味的輝縣話,只這裡有。
張泗溝,這個名字不必提,啥時候冒上念頭都會微微一震。神往之地自有它的魅力,於我,一次跟一次不同。
五九進,天朝暖裡轉,依城裡穿衣節奏,出門前我掏出衝鋒衣的羽絨內膽,加了抓絨衣,還是不中。半指手套也戴早了,坐下吃了點午飯再起身,冷得直哆嗦。張泗溝四面環山,稀薄的日光一時半會兒暖不熱凍透了的石頭。這點光由山頭斜照過來,只夠給層疊錯落的屋舍添一抹亮。適宜拍照。
碾盤還在,石磙的木框散架了,不影響照片的構圖,多一重滄桑感。碾盤地處相對較高的位置,作前景,瓦屋山牆交錯的三角形布局規模宏大,高而低順坡勢鋪排下去,傳統的太行民居樣式,新粉刷的白牆很白,高處瘦枝在晶藍天色襯託下頗有畫意。我在碾盤這裡踅摸了很久,試圖找到某記者拍攝過的經典視角,終不大如意。也罷,手機怎能與專業相機相比。記錄下我眼見的便罷。
張泗溝變了,變得不敢認了。以往腳踩出來的小道沒了,硬化後平坦的主路可以讓汽車穿行,路沿仿古的磚砌圍擋與周遭石牆青瓦的拙樸氣質很搭。
玲瓏的那些曲折的石徑,剛我就是踏上它找到一處石桌石凳坐下歇息用餐的。背風處逆光眯眼望,西南山嶺在光線密織裡朦朧一片,倒是就近這棵柿樹讓我心動。樹上紅柿子落的落,不落的被鳥雀叼光,可那琥珀色小紅燈是吹糖人吹出來的嗎?一點兩點數不完。細瞅竟是殘留著果肉的柿子蒂。小小的,明亮的,水墨樣的瘦枝儘是為烘託這些亮點而蕩開來的。橫豎撇捺沒有閒筆。蒼老的柿樹活了。
石板鋪就的石徑讓深溝變淺,原來無處下腳的,眼下很輕鬆即可隨意抵達,同時也失去一些神秘和探索意味。
走走看看,我心底隱隱的失落且留在心底,畢竟越來越有序自然是好的,戀舊癖是毛病。我不能一邊面對殘垣斷壁嘆息著沒有人修繕整飭,一邊又在新鮮潔淨中苛求沉重荒僻的歷史感。變,是唯一不變的東西。
秀才門樓還在,我也脫下手套摸摸牆上青磚,沾沾前輩的文氣。東屋照原樣修復,裸露的梁、檁、椽頭和屋頂坍塌的破洞不見了,大大方方當著堂屋的陪房。晴耕雨讀,張琳張瑜倆兄弟曾在這個院子裡勤奮努力著,最終雙雙及第,鳳凰般展開翅膀飛出了山窩窩。門頭石刻的「多文為富」四個字是張琳親筆,端穩俊秀,很是耐看。誰來都要駐足默念幾遍,遙想一番。六百年傳統村落,草根樹杪都浸染著書卷氣。
張秀才那裡出來,正要上坡,迎頭見一婦人,手裡牽著韁繩,正和一匹花色好看的馬僵持著。揪著吆喝著,馬說啥也不走了。不為別的,只因它多看了我一眼。我一句話沒說已嚇著了馬。待我明白過來即刻慌忙往岔路上閃避,馬害羞得藏到牆旮旯,前蹄騰空恨不得鑽進牆縫裡去。
真是一匹靦腆的馬。婦人說它還小,是個小馬駒。在我眼裡它長得威威武武,英俊帥氣。我沒有它高,頭髮沒有它尾巴梢的毛長,它真不該怕我。我怕它還差不多,我根本不敢牽它脖子裡的繩,也不敢摸它。可它不知道我怕它。
羞怯的小馬駒太可愛,我目送它和它的主人慢慢走過秀才樓後的石板路,清脆的微響,夕照下的背影,綿軟的光。我愣怔半天回不過神。我想讓他們一直走下去,別拐彎。
張泗溝的日頭金貴,說話不及它可擦著峰嶺的茸毛了,下去小半個臉了,落了。山嶺一派羞紅。時間才四點二十分。
對太行古村落的喜愛說不出起因,單純的就是牽掛。順坡就勢布排著的石頭房子,各有各的故事。每每遇見一處荒草雜木過簷的四方院落,總是不敢久留,多待一刻心會往下沉,湧出一些類似憂傷的愁緒。蓋房的是誰,誰住堂屋,誰住在西屋,何時何故丟棄不要了?他們的笑語哭聲拌嘴打架的動靜,灶房燻黑門臉的油煙,漫上樹梢的做飯香味,婚喪嫁娶的喧鬧和悲喜,忽一日,統統都掩埋在日子裡了。他們若站在我站的位置望一望,想必不止心沉和惆悵,淚也會流吧。石頭建造的老宅是後人無法割捨的根。
深深的惋惜,抬腳邁步在心裡一遍遍設想,父輩的父輩的父輩,那麼艱辛,那麼平和,那麼執拗地活著。山裡人生存艱難,石頭縫裡覓食,荊條疙瘩取暖,一碗水也捨不得潑灑。都說山裡人摳門,我倒覺著這種小摳是不小的美德。
我也是山裡人,祖祖輩輩都是。所以我懂,且格外在乎石頭的冷暖。
2021年1月29日 農曆臘月十七 星期五 晴,零下3度到15度。記昨日事。徒步筆記(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