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堂要展覽他在一九六二~六六間的一些攝影作品。一張照片中有赤裸的男子的軀體,斜斜地傾倒在巖石上,照堂在背後註記著:62年,新竹,五指山。
首先使我一驚的,大概是那歲月的註記罷。許多朋友,過了年少時節,在抽屜一角翻一翻,不意就翻出了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記憶。
一九六二年,照堂也許在服兵役,我還在讀大學。
而肉體傾倒著,彷佛和某一個夏日午後的陽光一起睡眠去了,彷佛睡眠中聽到一點點細細的風聲,一些近野草叢裡昆蟲悄悄的鳴叫,一些遠遠的山村裡人家談話或罵孩子的聲音。
但是,非常非常遙遠了。遙遠到有一點不相信那是現實,只是某一個夏日午後遺落在島嶼某處的未作完的肉體的夢罷。
照堂在臺灣當代攝影美學上的影響常常使我思索。那些影響,好像是照堂很獨特的個人深沉、孤獨,一些虛無與荒謬,一點悲憫與冷冷的觀看,但是,有時候我也會想:或許這是六〇年代以降,臺灣青年共同的肉體之夢罷。
1962年,新竹,五指山 (張照堂攝)
肉體或肉體的瓦解,肉體,做為一種形相的存在,又同時是一種形相存在的思維,在六〇年代的知識青年間,有著普遍的存在哲學的辯證,而在照堂初期的影像,這種肉體的尋索也構成了他最本質的圖像意涵。
肉體斜斜地傾倒了,肉體的傾倒,使肉體從形象的存在意義瓦解崩潰,肉體顛覆了肉體,開始進入冥想思維的世界。
我們不太有機會發現,在肉體傾倒的時刻,我們一向以持的永恆也開始瓦解,我們倚靠著的巖石,我們視之為永恆的山脈、河流、星辰、遠處有人居住的山村,也都一寸一寸在瓦解。
照堂的這些夏日影像,似乎要用肉身去印證一種荒謬的永恆。一隻男子的手,在無盡頭的路的此端。島嶼上的路、乾旱、荒蕪的土地,手是路上唯一的存在,也是唯一的標記,然而,手的意圖也是曖昧不明的,手,似乎是一種觸摸,一種侵入,一種證明,手,又似乎只是其一個夏日被遺忘在歲月途中的巨大的渴望。
照堂初期的影像是非常近於詩的。
他把影像的視覺存在提煉成為一種象徵的記號,把記號四周的牽連一一孤立,影像變成獨存於時空之外的一個完全純粹的意象,因為完全孤立了,影像才從現象中解放了出來,成為一種絕對的本質。
我們在面對本質的時刻,有一種驚寤,但是,其實很難思考,如同死亡罷,所有哲學命題上的死亡,一旦面臨真正死亡的驚寤,也只是毫無依據的臆測罷。
照堂的影像便常常以這樣孤立無援的方式使我們驚寤到生命中的種種,既無暗示,也無解答。
對於詩的意圖解釋,其實是不了解詩,或是更遠離了詩罷。
肉身的存在一刻使人驚寤,使那影像在不可思索的狀態。類似「海枯」「石爛」這樣的成語,也都只是在驚寤了肉身的傾倒之後,對歲月宇宙的無奈的感傷罷。
也許是「天荒」、「地老」更切近照堂初期影像中人的肉身驚寤的茫然與無告罷。
不知為什麼,翻看這些一九六二至六六年間的攝影,忽然覺得人的肉身都一一消失了,照堂給於肉身的影像本質卻似乎是一種「留白」,傾倒的軀體,路上的軀體,背對海洋和凝視我們的軀體,都一一消失,只剩下路、海洋、土地,以及一個似曾相識的遺忘了的夏日。
作者簡介:
蔣勳:福建長樂人。生於古都西安,成長於寶島臺灣。臺北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1972年負及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1976年返臺後,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並先後執教於文化、輔仁大學及東海大學美術系系主任。其文筆清麗流暢,說理明白無礙,兼具感性與理性之美,有小說、散文、藝術史、美學論述作品數十種,並多次舉辦畫展,深獲各界好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