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傑出的作家蒲松齡,一生興趣廣泛,勤於著述,留下了大量的作品。這些作品,內容豐富,體裁多樣,構成了一個琳琅滿目的藝術世界。其中,三國人物和故事,也是他屢屢涉及的題材之一。
據盛偉先生編《蒲松齡全集》(學林出版社1998年12月第1版),筆者作了一個初步的統計,蒲翁今存的三國題材著述包括:小說3篇,文4篇,詩2首,俚曲1套。在蒲翁多達數千篇(首)的著述中,這類作品只佔一個很小的比例,以往的研究者多未注意。不過,在蒲松齡研究日益深入的今天,對這類作品作一番探討,對於了解明末清初三國文化的社會影響,對於全面把握蒲松齡的思想,還是頗有價值的。
01.
蒲松齡的3篇三國題材小說,均收入其煌煌巨著《聊齋志異》。它們是:《曹操冢》、《甄后》和《桓侯》。
《曹操冢》篇幅很短,為方便讀者,茲抄錄如下:
許城外,有河水洶湧,近崖深黯。盛夏時,有人入浴,忽然若被刀斧,屍斷浮出,後一人亦如之,轉相驚怪。邑宰聞之,遣多人閘斷上流,竭其水,見崖下有深洞,中置轉輪,輪上排利刃如霜。去輪攻入,中有小碑,字皆漢篆。細視之,則曹孟德墓也。破棺散骨,所殉金寶盡取之。
異史氏曰:「後賢詩云:『盡掘七十二疑冢,必有一冢葬君屍。』寧知竟在七十二冢之外乎?奸哉瞞也!然千餘年而朽骨不保,變詐亦復何益?嗚呼,瞞之智,正瞞之愚耳!」
關於歷史上曹操的葬地,《三國志·魏書·武帝紀》明確記載道:「(建安)二十五年春正月……庚子,王(按:曹操時為魏王)崩於洛陽……二月丁卯,葬高陵。」高陵在鄴城之西,又稱西陵。當其下葬時,曹植作有《武王誄》,其中寫道:「既次西陵,幽閨啟路。群臣奉迎,我王安厝。」可為《武帝紀》佐證。應該說,當時並無「疑冢」之說。所以,後來司馬光的《資治通鑑》也沿用了《武帝紀》的記載。但是,到了北宋時期,儘管官方對曹操的評價還是有褒有貶,但社會上卻已形成比較普遍的「尊劉貶曹」心理,從蘇軾那段經常被人引用的筆記便可見一斑:
王彭嘗云:「塗巷中小兒薄劣,其家所厭苦,輒與錢,令聚坐聽說古話。至說三國事,聞劉玄德敗,顰蹙有出涕者;聞曹操敗,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澤,百世不斬。(《東坡志林》卷一)
及至南宋,「貶曹」心理更甚,對曹操奸詐性格的抨擊也越來越厲害。在一片嘲罵聲中,關於曹操設置疑冢的傳說應運而生,以表現其至死不改奸詐本性。元代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二十六《疑冢》條記云:「曹操疑冢七十二,在漳河上。宋俞應符有詩題之曰:『生前欺天絕漢統,死後欺人設疑冢。人生用智死即休,何有餘機到丘壟?人言疑冢我不疑,我有一法君未知。直須盡發疑冢七十二,必有一冢藏君屍。』」蒲松齡的這篇小說,正是在這一傳說的基礎上虛構創作出來的,情節雖不複雜,想像卻頗為奇特。曹操的真墓竟在七十二疑冢之外,這是那位自認為聰明的俞應符先生也想不到的,其位置的選擇可謂煞費苦心;然而,最終還是被「破棺散骨,所殉金寶盡取之。」對絕大多數讀者而言,這個聞所未聞的故事和蒲松齡的評論,無疑是對曹操的又一次抨擊。
《甄后》的篇幅稍長,講述的是:洛陽書生劉仲堪,好學不倦。一天正在讀書,忽聞異香滿室,一個美人帶著幾個宮女來到書房。劉驚伏於地。美人將他扶起道:「子何前倨而後恭也?」劉益惶恐,曰:「何處天仙,未曾拜識,前此幾時有侮?」美人笑道:「相別幾何,遂爾夢夢!危坐磨磚者,非子也耶?」於是鋪設宴席,與劉對飲交談,劉飲其水晶膏,感到心神澄徹。日暮,二人又共度良宵。劉一再追問其姓氏,美人答曰:「妾,甄氏;君,公幹後身(按:公幹乃建安七子之一劉楨的字)。當日以妾故罹罪,心實不忍,今日之會,亦聊以報情痴也。」①劉問:「魏文安在?」甄氏答曰:「丕,不過賊父之庸子耳。妾偶從遊嬉富貴者數載,過即不復置念。彼曩以阿瞞故,久滯幽冥,今未聞知。」天亮後,甄氏以玉脂盒贈劉,登車而去。劉思念不已,數月後,竟至骨瘦如柴。劉家一老嫗乃狐仙,為劉送信給甄氏,甄氏自言不能復會,便命人送一名叫司香的美女到劉家,與劉為妻。劉暗中問司香:「系夫人何人?」答曰:「妾銅雀故伎也。……與夫人俱隸仙籍,偶以罪過謫人間。夫人已復舊位,妾謫限未滿,夫人請之天曹,暫使給役,去留皆在夫人,故得長侍床簀耳。」一天,一個瞎眼婆婆牽著一條黃犬到劉家乞食,那犬看見司香,便掙斷繩索,向其狂吠,司香驚駭而退。婆婆牽走黃犬後,司香猶驚顏未定。劉問:「卿仙人,何乃畏犬?」司香答道:「犬乃老瞞所化,蓋怒妾不守分香戒也。」②劉欲將犬買來打死,司香不允,曰:「上帝所罰,何得擅誅?」對此,蒲松齡評論道:「(甄氏)始於袁,終於曹,而後注意於公幹,仙人不應若是。然平心而論,奸瞞之篡子,何必有貞婦哉?犬睹故伎,應大悟分香賣履之痴,固猶然妒之耶?嗚呼!奸雄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已!」再一次對曹操作了無情的嘲笑。
《桓侯》講述的是:荊州人彭好士,一次在外飲酒後歸家,下馬小便,見路旁有細草一叢,初放黃花,豔光奪目,被馬吃掉大半;彭見餘莖有異香,便放入懷中,縱馬馳騁。馬越跑越快,傍晚時來到一片亂山中。一個青衣人來迎接,方知竟已到了閬中(今屬四川)。青衣人將彭領到半山中一座高大的屋宇前,已有一群人站在那裡,若有所待。一會,主人出迎,氣勢剛猛,巾服異於人世,對眾客拱手道:「今日客,莫遠於彭君。」乃請彭先行;彭謙讓,主人捉其臂,被捉處如被械梏,痛欲折;彭不敢再謙讓,只得遵命先進。其他客人也依次進去。登堂,陳設華麗,兩客一席。彭暗問鄰座者:「主人何人?」答曰:「此張桓侯也。」(按:張飛生前鎮守閬中,死後追諡桓侯。)席間,張飛道:「歲歲叨擾親賓,聊設薄酌,盡此區區之意。」又對彭說:「尊乘已有仙骨,非塵世所能驅策。欲市馬相易,如何?」彭曰:「敬以奉獻,不敢易也。」張飛道:「當報以良馬,且將賜以萬金。」宴罷,彭與眾人告辭,張飛對彭云:「所懷香草,鮮者可以成仙,枯者可以點金;草七莖,得金一萬。」隨即命僮兒將點化之方授予彭,彭拜謝。張飛又曰:「明日造市,請於馬群中任意擇其良者,不必與之論價,吾自給之。」並對眾人云:「遠客歸家,可少助以資斧。」眾皆奉命,謝別而出。途中,彭始知同座者名劉子翬。走了二三裡,越過山嶺便看到村舍,眾人陪彭到劉家,這才說出事情的來歷。原來,村裡每年都在桓侯廟舉行迎神賽會,宰牲祭祀,劉便是承頭組織者。三天前,今年的賽會剛結束。這天中午,各家皆有一人邀請過山作客,到了門前方知是桓侯宴請。交談中,彭感到臂痛,解衣視之,被握處已是膚肉青黑,疼痛不已。次日起,村中各家爭相款待彭,並陪他到市上相馬,十餘天后,得到一匹好馬,神駿無比,日行約五百裡。彭回到家後,按方將香草點化,果得萬金。於是又前往宴會之處,敬祀桓侯。對此,蒲松齡評論道:「觀桓侯燕賓,而後信武夷幔亭非誕也。然主人肅客,遂使蒙愛者幾欲折肱,則當年之勇力可想。」按:「武夷」指古代傳說中武夷山的仙人武夷君;「幔亭」,用帳幕圍成的亭子。《雲笈七籤》卷九六云:「武夷君,地官也。相傳每於八月十五日大會村人於武夷山上,置幔亭,化虹橋通山下。」蒲翁的描寫和評論,分明對張飛的勇力、豪爽和親近民眾的形象表示了好感。
與《促織》、《席方平》、《阿寶》、《連城》、《葛巾》、《青鳳》、《嬌娜》等名篇相比,這3篇小說在《聊齋志異》中並非上乘之作,因而名氣也不那麼大。然而,在三國題材小說的發展中,它們卻以故事的新奇而別具一格,佔有不可忽視的地位。
02.
蒲松齡的三國題材詩文,分別收入《聊齋文集》和《聊齋詩集》。4篇文是:《關帝祠》(碑文)、《關帝廟碑記》、《代葛千總募修關帝廟序》、《北沈馬莊募修白衣閣、關帝廟疏》,均為短章。其中《關帝祠》碑文篇幅尤短,茲照錄於下:
蒲家莊舊有關帝神龕,眾嫌其湫溢而褻聖像,欲大其規模,而又為基址所限,乃鳩工庀材,稍式擴之。非敢言廟貌,亦聊蔽風雨云爾。
寥寥數語,略述蒲家莊修建關帝祠的由來,僅供備忘而已。
《關帝廟碑記》乃為孫鹹吉代筆之作,所記的關帝廟在歷城縣。文中對關羽在民間的巨大影響作了這樣的闡釋:
今夫至靈之謂神。誰神之?人神之也。何神之?以其不容已於人者神之也。日星河嶽,雷霆風雨,昭昭者遍滿宇宙,而人則何知?其慈悲我者則尸祝之耳。故佛道中惟觀自在(按:指觀世音),仙道中惟純陽子(按:指呂洞賓),神道中惟伏魔帝(按:明代萬曆年間,加封關羽為三界伏魔大帝),此三聖願力宏大,欲普渡三千世界,拔盡一切苦惱,以是故祥雲寶馬,常雜處人間,與人最近。而關聖者,為人捍患御災,靈跡尤著,所以樵夫牧豎、嬰兒婦女,無不知其名,頌其德,奉其祠廟,福則祈之,患難則呼之。何以故?威靈之入於耳者久,功德之入於心者深也。
將關羽與佛教中的觀世音、道教中的呂洞賓相提並論,認為其「為人捍患御災,靈跡尤著」,原因在於「威靈之入於耳者久,功德之入於心者深也」。關羽怎樣由歷史上號稱「萬人敵」的勇將一步步走上神壇,這是一個很大的研究課題,這裡不去多說;蒲翁的分析雖然過於簡略,卻也有一定見地。
《代葛千總募修關帝廟序》亦為代筆之作,其中對關羽的社會影響也有類似的闡釋:
聞仙人言:神之中壯繆(按:關羽死後,蜀漢追諡為壯繆侯),佛之中觀自在,仙之中純陽,其願力洪大,欲普濟大千。故其神氣常遊人間,與世最邇。匹夫婦之顛連,輒覲其顏,得其拔拯。無他,以其無日不在寰中,故忠孝可相格,精誠能相通也。至我關帝,位尤尊,靈尤著,正氣滿宇宙,普視一切,往往於雲氣之杳冥,示現神威。故愚無知者,冤憤填胸,必且宣聖號,必且持片牒,赴訴廟堂。夫天神地祗充盈世界,何以獨哀我夫子?總以公喜雪不平,拔諸苦惱,故疾痛則呼之。神在與否與?未可知。顧瞻其上,矚其左右,而眸炯炯,而髯修修,而巨刃銛銛,則神固洋洋焉矣。四海之廣,無村不龕,無城不祠宇,無一衢一巷不香火。苟非至聖大神,澤及後世,何以得此?
《北沈馬莊募修白衣閣、關帝廟疏》也將關羽與觀世音相提並論:
西州聖人,時遊宇宙,南海大士,日灑慈悲,拔濟群生,良非淺鮮。故瞥聞名號,則大眾焚香;瞻仰威嚴,則五體投地。豈有所強而然哉?誠以赤馬青鋒,覆庇民社;聖瓶楊柳,沾溉兒孫,深入人心,不能已已。
嚴格地說,這4篇文章均為應用性文字,其中2篇還是為人代筆之作,算不上真正的文學創作,蒲翁寫作它們時大概並未花費太多心血。但4篇文章竟然全部是關於關帝祠廟的,這有力地證明了當時關帝崇拜之普遍。後人在對此感到驚異的同時,不能不仔細體味其文化史意義。
蒲松齡的2首三國題材詩,一首為歌頌劉關張的七言歌行《三義行》:
黃巾揚塵天欲傾,炎火一線等秋螢。大耳君王真龍子,朱旗卓地拔刀起。蒲東赤馬髯將軍,英雄並驅獨逸群。忠肝義膽照白日,摧斬猛將如縛豚。桓侯橫牙眼睛碧,叱廢千人聲霹靂。眼底原自無中原,曹瞞就擒況孫策。樓桑刑馬血盈樽,陽為君臣實弟昆。性耐刀槊志不易,義氣耿耿光乾坤。二心臣子胞兄弟,應過廟堂羞欲死!
詩中對劉關張形象的描寫,大處著墨,頗具神韻:劉備的「朱旗卓地拔刀起」,關羽的「摧斬猛將如縛豚」,張飛的「叱廢千人聲霹靂」,均虎虎有生氣,而又各具特色。「樓桑刑馬血盈樽」一句,純由《三國演義》中「桃園結義」的情節而來。作者熱情謳歌了劉關張「君臣而兼兄弟」的關係,讚頌了他們至死不渝的情誼,譽之為「義氣耿耿光乾坤」,而對那些「二心臣子胞兄弟」則予以鞭笞。全詩感情強烈,氣勢飛動,筆墨酣暢,具有相當強的藝術感染力。
另一首為詠懷諸葛亮的五言古體詩《讀三國志》:
怒河堤欲決,大捷不能堙。冬寒地欲坼,烈火不能溫。諸葛隱南陽,抱膝掩柴門。有桑八百株,有田足耕耘。豈不諳時勢?難酬三顧恩。蜀中無寸土,白手定三分。秋風五丈原,千載淚沾巾。不必淚沾巾,存亡固有因。天將滅炎火,昭烈無後人。此樂不思蜀,哀哉無道昏!武侯即長生,安能為大君!
作為古代知識分子理想的楷模,諸葛亮一生可歌可詠之處甚多,作者別具隻眼,單就諸葛亮「出師未捷身先死」的結局落筆。開頭四句,以形象的比喻,說諸葛亮堅持北伐,「知其不可而為之」,最終還是無法改變蜀漢的命運。繼後六句,說諸葛亮原本可以清閒自在地隱逸終生,他出山輔佐劉備,不是不明時勢,而是要報答三顧之恩,這是唐宋以來許多士大夫的共同看法。以下四句,前兩句稱頌諸葛亮「白手定三分」的赫赫功業,後兩句則嘆息他病逝五丈原的命運悲劇,對照十分鮮明。最後八句,剖析了諸葛亮大功難成的原因:一是天時已去,二是後繼無人。全詩紆徐委曲,感慨深沉,頗為動人。在中國文學史上,蒲松齡並不以詩著名。這兩首詩,思想上並無特出之處,藝術上卻各有特色,在其全部詩作中堪稱優秀之作。
03.
蒲松齡的三國題材俚曲,題曰《快曲》,系由《三國演義》第49回《七星壇諸葛祭風,三江口周瑜縱火》後半及第50回《諸葛亮智算華容,關雲長義釋曹操》的情節衍生翻新而成。據《三國志·魏書·武帝紀》注引《山陽公載記》,歷史上的曹操在赤壁遭到火攻後,確曾敗走華容道,境況十分狼狽,但並未遇到任何埋伏,自然也談不上被關羽「義釋」的問題。《三國演義》在《三國志平話》的基礎上,虛構《諸葛亮智算華容》,是為了突出諸葛亮的智謀;虛構《關雲長義釋曹操》,則是為了深刻表現關羽的「義絕」形象③。這一情節,是《三國演義》中刻畫人物性格最成功的篇章之一,在廣大讀者中影響非常深遠。但在《三國演義》流傳的過程中,也有一些人對曹操竟然被放跑的結果感到不滿,――其實,歷史小說創作不能不受基本史實的制約,《演義》作者自然也無法改變曹操從華容道逃走的結局。――於是便自出機杼,另行設計自己喜歡的結局。蒲松齡的《快曲》正是這樣的作品之一。《快曲》共分四個部分――「四聯」。第一聯《遣將》,寫諸葛亮祭起東風後,在周瑜發起總攻之前回到樊城,為劉備方面調兵遣將。他先派趙雲到烏林埋伏,繼派糜竺、糜芳在葫蘆峪埋伏,輪番火燒曹兵;再派張飛順路北截殺曹操的殘兵敗將,午時在雙陵頭大路上歇馬;唯獨不給關羽分派任務。關羽不忿,立下軍令狀,到華容道攔截曹操。這一部分,與《三國演義》所寫大同小異。第二聯《快境》,寫曹操在赤壁遭到吳軍火攻,慘敗而逃,在烏林、葫蘆峪先後遭到趙雲和糜竺、糜芳的截殺,越發損兵折將,張郃腿上還中了趙雲一槍。到了華容道,曹操身邊只剩下16人,而且人困馬乏,鬥志消沉。忽見關羽率兵衝出,嚇得曹操魂不附體。經張遼獻計,曹操軟語告求,趁關羽猶豫之際,縱馬逃走。關羽大喝一聲,其餘16人一齊跪下,關羽不忍動手,也全都放走。這時,一路截殺曹兵的張飛見午時已到,按照軍師的命令,到雙陵頭大路邊的樹林裡歇馬。不一時,曹操逃來,張飛奮勇殺出,不由分說,一矛將曹操刺落馬下;許褚來救,也被一矛刺死;其餘曹軍,各逃性命。張飛命令割下曹操、許褚的首級,回去報功。第三聯《慶功》,寫趙雲、糜竺、糜芳先後回營獻功,孔明一一斟酒慶賀。關羽無精打採而回,自知理虧,只得任憑軍師處置。孔明下令將其斬首,劉備說情,孔明不允。在此關鍵時刻,張飛趕到,大叫:「軍師!曹操賊頭在此。饒了二哥罷!」眾人都道:「可喜,可喜!」孔明這才說:「既然斬了曹操,大家賀喜,把罪人釋放,討他不得入席。把頭掛起,鼓吹飲酒。」席間,孔明命將曹操首級掛在百尺高杆上,眾將比賽弓箭,射中者,大家喝一大杯祝賀。張飛、趙雲、糜竺依次射中首級,大家喝一次採,飲一杯酒;糜芳的箭歪了一點,射落曹操的一隻耳朵;關羽也要求射一箭,結果射中曹操的左眼,得以免罪,賞酒一大杯。於是眾將盡歡而散。第四聯《燒耳》,寫劉備君臣散後,軍士們也分隊飲酒。一隊軍士就坐在懸掛曹操首級之處,一邊喝酒,一邊咒罵曹操。眾人越罵越恨,便將糜芳射落的那隻耳朵燒熟,每人咬一口以出惡氣。接著,又一邊喝酒,一邊講說截殺曹操的經過。酒足興盡,方才各自散去。這些情節,想像大膽,格調誇張,完全不受基本史實的約束,故事的編織體現出民間文藝的自由和隨意。篇末的〔清江引〕唱道:「天下事不必定是有,好事在人做。殺了司馬懿,滅了曹操後,雖然撈不著,咱且快活口。」這表明蒲松齡清醒地知道作品內容的虛幻性,「不必定是有」;他這樣寫,只不過是「咱且快活口」的怡情之作罷了。
蒲松齡在《快曲》中將曹操的結局寫得如此可悲可憐,極盡嬉笑怒罵之能事,究竟是出自什麼樣的思想感情?與蒲松齡大致同時的毛宗崗,在其評改的《三國演義》中強化了「尊劉貶曹」的色彩,在《讀三國志法》中稱曹操為「古今來奸雄中第一奇人」;其父毛綸,不僅主持對《三國演義》的評改,而且曾「擬作雪恨傳奇數種,總名之曰《補天石》」,其中一種是《丞相亮滅魏班師》,顯然也是以主觀情志改鑄歷史的洩憤之作。對於毛氏父子的言行,有學者認為意在反清復明。與毛氏父子相比,蒲松齡對曹操的嘲罵更加強烈,是否也出自反清復明的思想呢?我認為,生當明末清初的毛氏父子,對於入主中原不久,在徵服全國的過程中大肆屠戮的滿清統治者有所牴觸和不滿是很自然的;但要說他們的言行都是出自反清復明的動機,則缺乏根據。實際上,他們的「尊劉貶曹」,主要是繼承了數百年來普遍的社會心理,其中既有封建正統思想的成分,也有廣大民眾對忠奸、正邪、善惡的評判和選擇。同樣,從蒲松齡一生的經歷和全部作品來看,其思想的主導因素乃是儒家的民本思想,看不出多少反清復明的意識,他對曹操的嘲罵,也只是民間「貶曹」意識的一種鮮明表現而已。
在藝術上,《快曲》風格明快,語言通俗生動,具有濃鬱的民間文藝色彩;但整個說來,尚未達到一流作品的高度。
04.
綜觀蒲松齡的三國題材著述,筆者初步得到這樣幾點認識:
其一,《三國演義》問世以後,經過大約300年的層遞傳播,到蒲松齡生活的清代初期,已經普及於社會的各個階層。
其二,隨著社會歷史環境的變遷,隨著《三國演義》的日益普及及其影響的不斷擴大,加上各種文藝樣式的移植、改編和再創作,「尊劉貶曹」已經成為普遍的社會心理。對劉蜀集團主要人物劉備、關羽、張飛、諸葛亮的肯定和頌揚,對曹操的貶斥和批判,在清初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其中,對關羽的尊崇尤為突出,不僅廟宇遍布天下,而且成為老百姓最熟悉、最信奉的神祗,形成一種獨特的「關公文化」現象。
其三,身為鄉村塾師,既有深厚的儒學功底,又深受通俗文藝薰陶的蒲松齡,完全認同這種「尊劉貶曹」的心理,使之成為自己的三國題材著述的主導思想。
其四,蒲松齡的三國題材著述,有的是以虛構為主的文學創作(3篇小說和1套俚曲),有的是詠懷言志的作品(2首詩),有的則是側重應用的文字(4篇文),功用原本不一,水準也參差不齊。然而,作為一位聲望日隆的傑出作家,這些著述不僅傳播了三國文化④,而且豐富了三國文化。這一點,乃是蒲松齡對於中國文化的又一貢獻。
注釋:
①《三國志·魏書·王粲傳》附《劉楨傳》注引《文士傳》曰:「特為諸公子所親愛。其後太子(指曹丕)嘗請諸文學,酒酣坐歡,命夫人甄氏出拜。坐中眾人鹹伏,而楨獨平視。太祖聞之,乃收楨,減死輸作。」《世說新語》注引《文士傳》曰:「楨性辯捷,所問應聲而答。坐平視甄夫人,配輸作部,使磨石。武帝至尚方觀作者,見楨匡坐正色磨石。……帝顧左右大笑,即日赦之。」
②曹操臨終前寫的《遺令》中,命曰:「吾婢妾與伎人皆勤苦,使著銅雀臺,善待之。……汝等時時登銅雀臺,望吾西陵墓田。餘香可分與諸夫人,不命祭。諸舍中無作為,可學作組履賣也。」
③參見拙文《理智與情感的巨大衝突――〈關雲長義釋曹操〉賞析》,原載《古典文學知識》1989年第4期,先後收入拙著《三國漫談》(巴蜀書社1995年2月第1版)、《三國漫話》(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9月第1版)。
④我一直持大文化的「三國文化」觀,認為「三國文化」是一個寬泛的概念,它並不僅僅指、並不等同於「三國時期的文化」,而是指以三國時期的歷史文化為源,以三國故事的傳播演變為流,以《三國演義》及其諸多衍生現象為重要內容的綜合性文化。這種廣義的「三國文化」觀,比之歷史學的「三國文化」觀,更便於認知和解釋很多複雜的精神文化現象。參見拙作《「三國文化」概念初探》,初稿載《中華文化論壇》1994年第3期,修訂稿載《成都大學學報》1999年第2期,並先後用作《三國漫談》和《三國漫話》的結語。
你若喜歡,請點個在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