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德宇整理的多隆阿詩集《慧珠閣詩鈔》。
▲這就是令張天貴魂牽夢縈的英那河。
◥孫慶先撰寫的舒穆錄氏譜書資料及手跡。
▶孫慶先(右一)、張天貴(左一)與宮本朋(中)一起談論多隆阿。
文/李振遠 孫海東 圖/田恆建
走進宮本朋的博客真是意外收穫。
那天,因手頭佔有舒穆錄·多隆阿的資料實在有限,抱著試試看的心理,將多隆阿的遺作《易原》、《毛詩多識》輸入百度搜索。於是,看到了宮本朋的博文《懷念恩師書法家孫慶紅先生》。
文中,孫慶紅先生這樣記述他的家史:「我們孫氏家族是大清開國武勳王舒穆錄氏的後裔,曾祖舒穆錄·多隆阿,字雯溪,清道光五年拔貢,得拔萃科第一名,博學多才,著述頗多,先後在南京金山書院、盛京蓮宗書院、山西平陽書院講學。我四叔孫世昌,字同九,1923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平生愛國正直,多才多藝,尤其擅長畫梅,素有『同九鐵梅』之譽……」
驚喜之餘,立刻撥通了宮本朋留下的聯絡方式。
(一)
6月末的一個下午,我們驅車趕往莊河。在即將降臨的細雨中,我們與宮本朋握上了手。這是一位在黑島鎮大於屯小學教了13年書的鄉村老師。
「百度百科名片」這樣為他畫像:宮本朋,80後的著名學者、書法家、畫家,中國天鵝書畫社社長;號詩雨·大石。齋名:石墨居。受過李連仲、許勇、於植元、唐玉清、雷震、郭子緒、李褐、張華慶、李元成、解文金、王珂嶽等諸師指點。又拜著名書法家沈鵬的好友——孫慶紅先生研習書畫。
後面,「百度百科」竟用了長達15個專題介紹宮本朋的不同尋常:雙腕書法、長筆書法、腳上文字、寫反字、傳承墨竹文化……
「了解多隆阿最多的人是張天貴,他是研究莊河歷史的專家。我們現在就去拜望張老吧。」相約本朋,他的話如同他的作品一樣簡約。
張老大名張天貴,85歲,耳不聾眼不花,看上去也就60開外。離休前,他先後在莊河文化、旅遊等多個部門任職。
「我就念過四年小學。練字長學問都是後天受舒穆錄氏後人的薰陶。」張老說,「關於多隆阿,存世的記載不多,但他一脈相承的文化基因,對後人的影響綿綿不絕。」
說到這,張老從書櫃裡取出一本書——《河之源·風物傳說集》,作為2008年出版的《魅力莊河文化叢書》之一,張天貴是此書的編委,那篇《滿族才子——孫同九》就出自他的手筆。
張老告訴我們,自孫慶紅先生去世後,現在最了解多隆阿家史的人是孫慶先,他是舒穆錄氏譜書的執筆者。「我們倆是多年的好友,很多關於多隆阿家族的事情,都是從慶先那裡知道的。我明天帶你們去小孤山滿族鄉孫家堡子找他。」
「張老,您的身體能行?」本朋問。
「能行,能行,結實著哩!」張老爽朗地答應著。
(二)
剛過5時,陽光就爬滿了窗子。
接上張老,我們一路向東,也就10多公裡的樣子,車子開進了宮本朋執教的黑島鎮大於屯小學。這是一所典型的鄉村學校,一排寬敞明亮的平房被樹林和莊稼包裹著,一片生機。
周末,學校唯一的保安打開了校門。走廊裡,滿是宮老師的書法作品。宮老師教三年級,共有13名學生。在「學習園地」裡,貼的是孩子們的書法和圖畫,靜心觀瞧,已經初見幾分功力。
「敢道知希貴,惟恐學業荒。相彼幽谷蘭,無言只自芳。」走上曾經站過的講臺,當過中小學校長的張天貴,高聲朗誦起多隆阿的詩句來。吟罷,他感慨道:「多隆阿不僅是一位治學嚴謹的學者,還是一位才華橫溢的詩人,其詩不事雕鑿,率性自然,豪放曠達。這首《古風》詩,詠志抒懷,表達了他身居鄉野,心存高潔,勵志自勉,刻苦向學的精神,也展示了他以德修身,以誠待人的高貴品格。」
感喟之餘,張老轉身拍了拍宮老師的肩膀:「你得到了舒穆錄氏族文化的滋養,並傳承了多隆阿的文化精神,教書育人,功德無量呀,難得,難得!」
他又拉住我的手:「本朋是俺們家鄉的品牌,人才呀,好多地方都搶著要,可他就是戀家,捨不得這些孩子。」
告別學校,我們繼續向東。此時,田野正茂盛著,偶爾有炊煙飄過,一路清香,誘惑著我們前行。
「到了!到了!」打聽過幾次路之後,終於看到了英那河。
(三)
英那河,莊河境內最長最大最美的河流。
英那河尾閭,是一處較大的古海綠洲,依山傍水有一個村莊叫孫家堡子。這裡就是清朝開國元勳超品公武勳王舒穆錄氏·楊古利後裔居住繁衍之地,從清朝中後期以來,人才輩出。
所站之處,是一座攔河大壩。上遊,浩淼的河面一直接到天際;下遊,大河變成了小溪,並被一座天然的綠洲分成了兩條水道,緩緩流向遠方。透過綠洲,張老說,那裡就是他的老家蔡家村橋頭屯,離孫家堡子大約10裡地。他小的時候,英那河兩岸都是合抱粗的古樹,參天避日,煞是壯觀。可惜,日本統治期間,被日本人源源不斷地砍伐,也不知道都運到哪兒去了。
自然生態遭到了破壞,文化生態卻仍在繁榮。站在英那河邊,往事紛至沓來……
「四圍峰嵐秀,峢 翠屏長。中有讀書人,結廬山之陽。箋注搜毛鄭,典謨溯虞唐。」
「這就是詩人多隆阿的故鄉呵!」讀著多隆阿這首熟爛於心的詩,張老閉上眼睛,他仿佛回到了童年。是的,那山那水,那個時代,那樣的生活,把詩人多隆阿變成了孩子,把孩子多隆阿變成了詩人。1794年出生的那個孩子,那個詩人,是否也常常站在河邊這樣遠眺,這樣沉思?
只轉過了一座山彎,孫家堡子就到了。
車子停在長滿梧桐樹的路邊,一位壯實的老漢正好站在我們推開的車門旁。
「您好,請問你認識孫慶先嗎,他家住在哪兒?」
「哦,他搬走了,到青堆子他二兒子家住了,已經過去有兩年了吧。」
「我管孫慶先叫爺爺呢!」老漢隨後介紹,他叫孫繼成,今年63歲了,從小在孫家堡子長大,從沒離開過。孫慶先是他的家族爺爺。
桐花的香味纏繞著這個80多戶人家的村落。穿過一條小徑,孫繼成領我們來到孫慶先的老宅,「房子賣給別人家了,我慶先爺想回來住,可俺奶沒了以後,他也回不來了,他二兒子在青堆子有買賣,回來沒人照顧。」
沒等我們提及,孫繼成就主動要求帶我們去見孫慶先。
「我沒事,就當順便去望望我慶先爺,有段日子沒去了。」
(四)
車子從孫家堡子調頭,繞過小孤山,向北再行不過七八裡,就到了青堆子。這個古鎮,如今繁華得不次於一座小縣城。
孫慶先二兒子孫廣凱的二層小樓臨街而建,一樓是他的生意場,擺滿了金銀首飾;二樓是住宅,在那裡,我們終於見到了孫慶先。
這是一位93歲高齡的老人,精神矍鑠。
此時,他正在招待著另一波客人:《莊河記憶》雜誌的編輯孫德宇,他是多隆阿詩集《慧珠閣詩鈔》的整理者。
見到老朋友張天貴,孫慶先滿眼驚喜,老哥倆緊緊地握手。聽說我們的來意,孫慶先到柜子裡去取他的寶貝。捧著厚重的資料,他一邊走一邊自嘲:「現在鹽不少吃,拿東西拿不動了。」
這是3袋沒有裝訂的《舒穆錄氏譜書》,考證撰寫這部譜書,花費了孫慶先20多年的時光。那一個個工整的小楷,一筆一畫都浸入了他的血脈,像沸騰的英那河,呼吸著生命質感的力量。孫老很是自豪地告訴我們,他在原有譜書的基礎上,又向前推了四輩,也就是整整四代人。
那厚重的家譜是一個日益擴展的名單:多隆阿、恆齡、葆臨、孫同九、孫慶紅……
談及多隆阿,孫慶先說,我家原來資料和作品都不少,「文革」時全部被抄走了。過去的20多年間,他不停地尋找,卻收穫甚微。
正當我專心翻閱著譜書,孫老又遞過來一本《滿洲文學興廢考》。這是日本人橋川時雄寫的一部書。裡面記述多隆阿的那幾頁,被孫老精心做了書籤和標註,一下子就翻到了。
書中這樣評價多隆阿:一生無意仕途,不慕榮華,潛心向學,著述豐富,著有《雯溪詩鈔》十九卷、研究《易經》的專著《易原》十六卷、《易蠡》十五卷、堪輿學專著《陽宅拾遺》四卷、研究《詩經》的專著《毛詩多識》十二卷,並寫有《文鈔》四卷、《詩話》四卷。當時許多學者贊其「旁通諸子百家之言」,「舉古人未發之秘」,稱其為「嘉道年間經學名家」。學者王暉在為其詩集作序時,贊其「拔才貢樹,載譽儒林」,「筆開江陵之花,門植陶公之柳」。其好友遼陽著名文人張玉論贊其為「岫巖之精,英納之靈,苞含符吐,毓之奇英,淵涵九德,沉藉六藉,人許麟龍,品推圭璧。」近年出版的《東北古文學史》稱其為「清代東北地區滿族第一學者和詩人」。
窗前九九點梅圖,四壁清寒只自娛。
俗眼誰能識玉璞,素心久已託冰壺。
雲中白鶴惟求潔,嶺上青松豈願孤。
小草靈根名遠志,問渠還想濟人無。
——多隆阿《閒情》
此時,我的眼前出現一幅剪影:一個英那河邊長大的孩子,正潛心做著學問……
(五)
「2010年6月15日,凝重的空氣壓抑著莊河市中心醫院,8時,孫老與世長辭了,享年73歲。本著後事一切從簡的遺囑,15日下午,孫老的骨灰在老家孫家塋地入土而安。」這是宮本朋寫給孫慶紅老師的祭文。
多隆阿就安寢在孫家塋地。
時光溯回。1853年9月11日,山西平陽(今臨汾)血雨腥風,太平天國農民軍破城而入。此時,受平陽太守、禮部郎何曉楓(岫巖人,當時莊河歸岫巖管轄)聘請,擔任其教育子弟並任幕僚的多隆阿就在城中。
翻閱《岫巖志略》,這樣描述:「鹹豐辛丑八月,粵匪圍困平陽,時倉卒無備,額設兵已奉調四出。武弁畏縮不前,乃為何某棘鄉兵守城,號令嚴明,夙夜不懈,適賊以巨礅轟城,城破,何遇害,隆阿手一編,意氣自如,賊協之不為動,亦遇害。時年60歲。事聞恩賜世襲雲騎尉子庠生。」
文軒寄跡避囂塵,雅愛時光景物新。
俗氣未除由近市,秋光雖好不同春。
冀將熱血酬知己,敢把冰心對友人。
月到窗前懷遠道,清標還望德為鄰。
——多隆阿《清籟軒秋日遣懷兼寄友人》
「我小時候家裡窮,沒有機會讀書。但我血管裡流淌著舒穆錄氏族的血脈。」在宮本朋的博文裡,孫慶紅先生這樣講述自己的人生歷程,「我崇拜的偶像四叔同九(孫世昌)、小叔孫俊昌、九姑孫桂玉以及祖輩的詩書畫情結一直縈繞著我。我要讀書,我要練字,要與筆墨結緣。後來憑著一股鑽勁兒,我讀了一些書,在鄉村學校的講臺上站了30年。再後來,到《農民日報》社當編輯、文聯部主任,與沈鵬、啟功等大師成為書友。上世紀90年代,我落葉歸根,回大連創立了北京大學書法藝校,反哺桑梓。」
這是一條不息的鄉賢文脈,如同湍湍的英那河涵養著這片土地。
(六)
告別孫慶先老人,已時至中午。
走下樓來,只見孫廣凱還在招呼客人,忙碌著生意。他告訴我,現在還沒有精力研究老父親的譜書,但他一定會用心去做這件事,讓家族精神傳承下去。
「不是為農也在田,此生只合主林泉。」多隆阿,這位大地之子的生命簡史,終究沒有被歷史埋沒,他給這片土地留下了鄉愁,也讓人們記住了鄉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