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5月27日18時30分,一八〇師兵分兩路開始突圍。
由於山高坡陡,道路狹窄泥濘,師指揮部決定全師輕裝前進。師炮兵在突圍前將所餘炮彈全部射向敵人後,把火炮全部炸毀。但是戰士們寧願餓死也不願殺死自己的馱馬,他們把幾百匹馱馬解開籠頭放進了深山。
全師3000多名指戰員聽到突圍命令後,強烈的回歸欲望使他們又煥發出驚人的力量,戰士們忘卻了極度的飢餓與疲憊,冒著敵人的炮火向西北方向疾進。
五三八團是全師突圍縱隊的前衛團,他們負責為全師突圍部隊打開口子,團長龐克昌、參謀長胡景義直接指揮二、三營來完成這一艱巨而光榮的任務。為了完成這個任務,師裡把全師所有的反坦克手雷、手榴彈和衝鋒鎗都集中給他們。
二營營長李全有和三營營長郭興業帶領部隊剛運動到溝口時,敵人即以各種武器對他們進行猛烈的射擊,二營的四連和五連打上了公路,戰士們以血肉之軀與敵坦克硬拼,六連戰士們勇猛地使用反坦克手雷,擊毀敵坦克10多輛。三營的七連和八連與堵擊溝口的敵人摩託化步兵反覆衝殺,在他們的浴血搏殺下,溝口被打開了。
深溝裡的突圍部隊快速往前趕路,然而,敵人的照明彈此起彼落,探照燈的光束不停地在溝口掃來掃去,遠程炮的榴霰彈一顆接一顆在溝內爆炸。由於溝底通道太窄,在敵人密集炮火襲擊下,不少指戰員犧牲,不少人因傷、病、飢餓失去行動能力而掉隊,那些還有行動能力的同志則為搶先到溝口與敵人決一死戰而引起了擁擠。不久,部隊的建制就混亂了,各突圍部隊之間,一時失去了聯繫,滿溝的部隊在泥濘的雨夜裡相互撞擊著。
敵人為了封鎖住突破口,向守衛在溝口的五連和七連展開了更為猛烈的坦克進攻。五連連長喬遷虎指揮戰士們以炸藥包和敵坦克展開了殊死拼搏,在猛烈爆炸的火光中,用光了炸藥包的戰士們奮不顧身的爬上敵坦克,他們用手榴彈向冒著火舌的坦克瞭望孔砸去,全連幹部戰士全部光榮犧牲。七連指導員賀永國指揮全連僅有的一挺重機槍向敵人猛烈射擊,他們在機槍班長黃中傑犧牲後,仍抬著機槍一直打進敵人的集結地,全連幹部戰士大部分壯烈犧牲。
山下的第二路突圍部隊五三九團在團長王至誠的指揮下,由全團混編的機炮連迅速佔領有利地形,用輕重機槍和曲、直射火炮一齊向對而山梁上的敵人開火,掩護了突圍部隊從公路上敵坦克的縫隙中通過。
27日早晨,經過血戰的一八〇師兩路突圍部隊終於在鷹峰山下會合了。這支經過惡戰的部隊已不到2000人了。
然而,正當突圍部隊埋葬了烈士的遺體,包紮好流血的傷口,擦乾了仇恨的淚水準備出發時,鷹峰山上突然又響起了激烈的槍炮聲。
鄭其貴師長接到前衛五三八團的報告後得知,鷹峰的東南諸高地已為敵人所佔領。
接應一八〇師的一七九師一部分於27日進佔到上下實裡東西地區時,遭到南朝鮮第六師的猛烈進攻,被敵阻止在伏主山、白積山一線。
接應一八〇師的一八一師一部在大雨中翻山越嶺,剛到達華川、場巨裡,原川裡地區時,就與進攻到該地的敵人遭遇,至27日下午還在與敵激戰。
於是,六十軍原定的接應計劃均未實現。
當一八〇師的突圍部隊到達鷹峰山下時,很多指戰員以為突出了敵人的包圍圈,疲憊到極點的戰士們倒頭就在地上睡著。
師首長們看著滿身血汙的戰士們,他們知道戰士們已經無力再戰了。
鄭其貴和段龍章、吳成德、王振邦商量後,決定強攻鷹峰。
強攻鷹峰的部隊由段龍章副師長親自指揮,他決定命令五三八團攻取鷹峰東側高地,五三九團攻取鷹峰主峰。
五三八團在團長龐克昌和參謀長胡景義的組織下,由全團班以上的共產黨員組成了攻擊部隊。他們帶上部隊集中起來的衝鋒鎗,在一營參謀長潘輝的率領下,趁敵立足未穩,以極勇猛的動作,一舉攻佔了鷹峰東側高地。
五三九團團長王至誠,政治處主任李全山集中全團有戰鬥力的5個排和團幹部及警衛排30多人,在一營參謀長周復幸指揮下,一舉奪取了主峰。他們還在山腳下先後擊退敵人的兩次進攻,並繳獲了一批武器。
但是,奪取鷹峰的一八〇師突圍部隊並沒有衝出敵人的包圍圈,他們仍被圍在鷹峰山的東南叢林中,血染的叢林中,到處都是失去戰鬥力的戰士們。
下午,敵人又從好幾個方向向一八〇師的陣地猛烈炮轟,敵機的高音喇叭也在不停地狂喊著"中共一八〇師的士兵們,你們已經被包圍了,不要再作無謂的抵抗了,聯合國軍優待俘虜!……"
在敵人密集的炮火中,一八〇師突圍部隊在鷹峰山西側的東野川凹地裡,召開了最後一次師黨委會,參加會議的有吳成德、龐克昌、王志誠、韓啟明、燕宏義……
在鄭其貴的主持下,會議討論了突圍還是就地堅守的問題,遠處不時響起美軍的炮聲,會議的氣氛顯得緊張沉悶,幾經戰鬥,大家都清楚在突圍沒有重武器和彈藥,堅守沒有堅固工事和糧食的情況下,大家一時也沒有什麼好辦法。最後,根據段龍章副師長的提議,大家都同意向軍裡請示。
在全師唯一的1臺報話機上,鄭師長與韋傑軍長通了話,韋傑指示鄭其貴,部隊向史倉裡方向突圍,軍派部隊去接應。
軍長韋傑與鄭其貴通話後又親自打電話給一七九師副師長張國斌,他嚴厲地說:"張國斌同志,你馬上率主力向史倉裡方向反擊,一定要把一八〇師接應出來!"
然而,由於部隊十分疲勞,山高路遠,大雨傾盆,時間緊迫,加上敵人進攻速度很快,一七九師28日天亮後才到達下實乃裡一個營,他們沒有到達史倉裡,六十軍第二次接應行動又未實現。
27日,三兵團領導、志願軍總部首先得知六十軍處境困難,一八〇師陷入敵人包圍後,即令北移休整的部分軍,立即停止轉移,佔領陣地,組織防禦,彭德懷司令員電令三兵團緊急救援一八〇師:
應即以一八一師、四十五師解一八〇師之圍,六十軍、並十五軍首長:
至現刻止,無反映我一八〇師被消滅。據悉:27日有2 個營襲擊美軍指揮所,被其援軍趕到未成。另悉:在納實裡,退洞裡獲得我一部分武器。據上判斷:我救援部隊如果堅決,一定可以救出該師,如再延遲不決,必嚴重損失……
彭德懷
一八〇師被圍在鷹峰山後,志願軍其他各軍距一八〇師尚遠,三兵團所轄的其他兩個軍相距也比較遠。志司雖然指示接應,但較近的還是六十軍的另兩個師,而六十軍的兩次接應均未成功。
一八〇師突圍部隊按照軍裡的指示。決定向史倉裡方向突圍,他們把不到400人的部隊編為3個突擊連,師長鄭其貴、政治部主任吳成德親自帶著縮編後的部隊向鷹峰北無名高地突破,殺開一條血路後,由副師長段龍章、參謀長王振邦指揮其餘人員跟進。
前衛部隊在雨夜中摸錯了方向,誤入到東北方向的灘甘裡,他們只好再向西北方向突圍,在連續突破敵人3個陣地後,這支不斷突圍、不斷拼殺了整整10天且彈盡糧絕的部隊,在突破敵人最後一個陣地——128.6高地前,耗盡了最後的力氣。
處於絕境的鄭其貴師長只好命令部隊重新返回鷹峰西北的一片叢林中……
鷹峰周圍的幾個山頭上,儘是荷槍實彈的敵人,他們黑壓壓的槍口、炮口,都對準了山中西北窪地裡彈盡糧絕的一八〇師突圍部隊。
窪地裡的中國軍人們渾身沾滿了汙泥和硝煙,很多人傷口流出的鮮血與泥汙把軍裝染成了醬紫色,炮火的閃光照亮了他們一張張疲憊焦慮的臉。
鄭其貴和吳成德隱蔽在灌木叢中,他們準備再次向史倉裡方向突圍。
"老鄭,你的身體負過重傷開過刀,幾天沒有休息,突圍時你一定要注意。"吳成德很為鄭師長的身體著急。
"這些日子一直斷糧,你的胃病好些嗎?能吃東西嗎?"鄭其貴反問吳成德。
這些平均年齡只有30多歲的中國軍隊的指揮員們,他們肩上的擔子比將要突出的鷹峰還重。
"沒事,戰鬥一緊張,病倒好多了。"吳成德不想讓師長再為他操心。
"一會兒突圍,你一定要跟上。"鄭其貴又叮囑了吳成德一句。
部隊再次向史倉裡方向的突圍戰鬥開始了,這支承受著人體生命極限的中國軍隊,機械地邁動著灌鉛般的雙腿,向著回歸祖國的西北方向做著最後的努力。
溝口的炮擊越來越密,突然,一陣排炮飛來,報務員裴福驚呼道:"師長,電臺被炸,背機員犧牲了。"這是突圍部隊的最後一部報話機。
人朝前,全師共有電臺1部,報話機3部,出國前夕,上級又給增加了5部報話機。
5月25日,二梯隊突圍時帶走了一部報話機,五四〇團二營在後方值勤使用一部報話機。
26日,在激烈的戰鬥中,師部電臺被炸毀,其餘5部報話機有的被敵炮火損壞,有的因突圍時摔壞,師部最後被炸壞的報話機,還是由五三九團的報話機和師電臺的馬達拼湊起來的。
在10天的血戰中,為保證全師的通訊聯繫暢通,師、團機要通訊工作人員相化楠、王來福、胡辛志、薛天林、史定一、王文華、郝智根、陽文華、賈保紅、張文榮、尤保桂、朱小山、張耀祖、裴福、王雲生、魏善洪等人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最後一部電臺被炸後,與上級失去了最後的聯繫,師指揮所頓時發生混亂,西北史倉裡方向也響起了激烈的炮聲,"史倉裡可能被敵人佔領了!"鄭其貴師長一面說著,一面命令機要科立即將密碼燒掉。科長文青雲一聽到要燒密碼,嚇得哭了,他的情緒影響到譯電員杜虎山也哭了。老譯電員趙國友見科長哭,氣得發火說,這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哭!這時山下的敵人已經開始向山上衝來,師長命令警衛班用機槍還擊,掩護機要科搶時間將密碼燒毀。文科長流著眼淚要魏善洪把每個人身上的密碼集中起來,(在駕德山第一次突圍時,已經將各團的密碼集中到師機要科保存)指定魏善洪和趙國友及通訊員小尹留下來負責去燒毀,他和小杜緊跟師首長前邊走了。魏善洪他們幾個往東走不遠,在一個山崖邊,拿出個人帶的汽油灑在密碼本子上點火燃燒,四面敵人看到火光,卡賓槍和機槍子彈像雨點般地朝他們打來,為了燒透燒快,他們將密碼本撕開,用樹枝撥火,警衛班拼命抗擊著敵人的進攻,不到10分鐘,幾個美國兵從東南方向摸到他們跟前,想活捉他們。
緊要關頭,通訊員小尹將手榴彈投向敵群,敵人倒下了,趙國友提出再堅持幾分鐘就能將密碼本燒透,一個字也不能落入敵手。山頭上的敵人不停地向他們打炮,他們什麼也不顧,用樹枝翻騰著密碼本,突然一顆炮彈在他們面前爆炸,氣浪把他們震倒,一塊彈片擊進了魏善洪大腿,接著山頭上的敵人衝下來狂叫著向他們撲來。趙國友要給魏善洪包紮,他拒絕了,叫趙國友快跑,趙國友離開火場不到5米就被撲來的敵人打死了,接著小尹也身負重傷。魏善洪的左輪手槍連發兩槍,只打中了一個敵人,但又有兩個美國兵向他撲來,他的腿抬不起來,用最後一點力氣翻了幾下身,滾下山崖,就在他的身體與谷底相碰的瞬間被一棵從崖邊長出的樹枝託住了,因傷口流血過多而昏了過去,在那裡停留了很長時間,當小魏醒來的時候,他身邊是持槍的美國兵。
失去了電臺,燒掉了密碼,一八〇師能夠突圍的幾百名指戰員已經到了最後關頭,在敵人密如冰雹的彈雨裡,再集中突圍,無異於飛蛾撲火。於是,這些喝著黃河水長大,脈管裡湧動著華夏民族熱血的中國軍人,在鷹峰山中各自為戰,利用森林、山崖、河谷、敵入防守的縫隙向外衝去。
一條東西向的大深溝裡,師指揮所的一行人蹣跚而來,忽然溝邊的草叢中有人發出了呼喊聲。
"吳主任,吳主任……"
吳成德停下了腳步:"誰,什麼事?"
"吳主任……我是……五三八團軍醫王洪興……"草叢裡的人呻吟著回答。
吳成德連忙向草叢中尋找過去。
"老吳快走。"鄭其貴見吳成德向遠處走去,連忙喊他。
"你們先走,我處理一下就來,就5分鐘。"吳成德朝鄭師長說。
吳成德和警衛員找尋到了身負重傷的王洪興,正好碰上了五三八團的負責同志,吳成德要求他們留下,處理好傷病員再往前突圍。
吳成德處理完王軍醫的事和警衛員返到原路時,就和鄭師長他們脫節了。此時,他的老胃病也犯了,他胃痛難忍,大口大口地吐著酸水,張城垣、警衛員虎子與李英只好把他連拉帶推著,到天明時也爬到了山頂。
天剛放亮,幾架敵機就呼嘯而來,它們一陣瘋狂的轟炸掃射後,山谷裡升騰起了滾滾的濃煙烈火,吳成德他們知道,這裡是敵人的封鎖地帶,絕對不能久留,必須很快去追趕大部隊,要不然就越拉越遠了。他們翻過了山梁,順著一條有許多泥濘腳印的羊腸小道踉踉蹌蹌向前行進。山坡上、樹林中,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炮彈坑,彈坑周圍還殘留著犧牲戰友們的肢體和破損的槍枝,令人慘不忍睹。吳成德他們心中翻騰著憤怒的烈火,胸中充滿了對敵人的強烈仇恨,他們恨不得化成百萬雄兵,將兇殘的敵人很快消滅在朝鮮的國土上。衝出重圍為戰友復仇的意識促使他們又翻過兩道山粱,拐過了一片血汙的窪地。
突然,吳成德看到,他們面前,幾百名渾身血汙的傷病員正橫七豎八躺在松林下的泥地上。
"吳主任來了。"有個傷員喊了一聲。
"吳主任把我們帶上!"人群頓然轟動,傷員們將吳成德團團圍住。
泥地上的重傷員也掙扎著,一點一點艱難地向吳成德移來,他們的眼中,充滿了回歸部隊、回歸祖國的強烈願望,有師領導在就有衝出重圍的一線希望。
吳成德面前的這幾百名傷病員,一部分是在突圍戰鬥中負傷的,一部分是因吃了野草和毒蘑菇而中毒的,面對他們幾百雙期盼的眼睛,他心如刀絞,痛苦異常。吳成德明白憑他們幾個人的力量,是無法帶走他們的,若留在他們中間,後果是不堪設想的,但這些負傷生病的同志們,都是自己親密的戰友阿!從山西部隊成立,從四川到安東,從鴨綠江到三八線,哪一次激戰不是靠他們?此刻,出國作戰前他向戰士們作動員報告後,他帶領萬餘名指戰員喊出的鋼鐵誓言又轟響在耳畔,一個領導幹部的政治責任感,使他心裡升騰起一股新的力量。吳成德決定,在這緊急關頭,他要和浴血奮戰的同志們同生死、共患難。
"我不走,我帶你們一起突圍。""吳成德伏下身去,扶起一個渾身血汙的傷員。
吳成德的話,字字千鈞。接著,他又讓張城垣和警衛員找幾個幹部對傷病員們進行逐個登記和編組整隊。正在這時,五三八團的負責人也趕過來了,吳成德急忙和他商量,想讓他一起把傷病員們帶走,但他覺得在如此殘酷的環境裡,實在無法把大家帶出去,只是希望吳成德和他一塊走,吳成德沒有同意。
不久,張城垣他們按原師直和各團的建制,把傷病員們編成了4個中隊和幾十個小隊。輕傷的同志們用刺刀挖坑,掩埋了犧牲的戰友,重新包紮了重傷員發炎化膿的傷口,由輕傷員扶著重傷員準備突圍。
"情況很明顯,我們現在處在敵人的重重包圍中。目前擺在我們面前的有兩大敵人:一個是美國侵略軍;一個是飢餓。同志們要咬緊牙關,勒緊褲帶戰勝飢餓。要發揚團結一心,不怕犧牲的精神,敢於近戰,利用夜間衝過封鎖線,共產黨員要衝鋒在前。"吳成德做了出發前的簡單動員。
松林上空,一架美國飛機用喇叭還在不斷播出勸降的聲音:"一八〇師的官兵們,你們現在已被聯合國軍四面包圍,大家趕快投降吧…"
"放你媽的屁!"松林裡,幾個傷病員高聲怒罵著。"噠噠噠……"一串憤怒的子彈射向空中。
"大家不要受騙,我們是光榮的中國人民志願軍,要發揚民族氣節,堅決不當叛徒。誰要想叛變投敵,你們大家就打死他,我負責任……"中國人的熱血在吳成德身上湧流著。
"我們寧死不背叛祖國!"幾百名傷病員的聲音在松林中迴響著。
"好。同志們,出發。"
吳成德拔出手槍,帶著數百名渾身血染的傷病員,踏上了衝出敵人包圍圈的荊棘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