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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錢戀水
《輝夜姬物語》劇照
八年磨一劍,《輝夜姬物語》最初的五年只畫了30分鐘的分鏡頭,總耗資超過50億日元,是吉卜力工作室成立以來最長的一部動畫(137分鐘)。當然,數字並不能代表一部作品的質量;惟有好作品,才值得回過頭來抽絲剝繭,看它背後的故事和付出的心血。
2013年,吉卜力工作室本想重現1998年宮崎駿的《龍貓》和高畑勳的《螢火蟲之墓》同時上映的盛況,於是再一次把宮崎駿的《起風了》和高畑勳的《輝夜姬物語》的上映日期排在了一起。然而因為製作原因,《輝夜姬物語》的檔期延後至2013年秋季。而在日本公映之後的幾乎一年,我們才有機會觀看這部影片。對於熱愛高畑勳和吉卜力的人來說,這一等就是十五年。
作為日本最古老的傳說之一,《竹取物語》的故事婦孺皆知。高畑勳並未著力於改編這個故事,而是幾乎原原本本地把故事鋪陳開來,重新講述了一遍。自老翁在林中發現竹中的小公主,至小公主離開人間,披上月之羽衣抹掉人間記憶回到澄淨的月之都止,故事的情節簡單到一句話就能說清。影片所做的,是為小公主在人間的三年時光著上色彩、光亮和聲音,用粗糙又溫柔的水墨畫筆觸和民謠、古箏、自然裡的聲音讓這段時光活過來。
每一處場景都有自己的聲音——樹林裡的聲音,砍竹子的聲音,走近房屋時聽到的水聲,古箏的聲音,筵席時候的鼓樂,乃至花開的細微聲音。據說在配樂的時候高畑勳曾經交代久石讓:不必在悲傷的時候也配上悲傷的音樂。於是片中的配樂悲中有喜,喜中有悲——輝夜姬和愛人舍丸在天空飛翔時候的弦樂儘管舒暢寬闊,卻有鳥鳴作悲聲夾雜其中;片末月宮裡的菩薩們來接輝夜姬的時候為了顯示月宮的沒有煩憂而特意採用歡快的森巴舞曲,搭配月中乘祥雲而來的浩蕩天人隊伍卻有怪異及落寞的意味。
高畑勳自己創作的那首童謠《天女之歌》貫穿全片,是生命之歌亦是離別悲歌。歌謠的前半段是大家都會唱的童謠,「轉呀轉,呼喚太陽公公快出來。鳥兒蟲兒和野獸,青草樹木和花」,是鄉野趣味,歡快又樸素。後半段卻只有輝夜姬一個人知道,「鳥兒蟲兒和野獸,青草樹木和花,請試著孕育出那盼望的人情。松風猶似喚儂歸,自當速速就歸程」,音調驟然變高,無論是年幼的輝夜姬還是少女輝夜姬唱起來都如裂帛之聲,是離開人間的天女懷念人間的私語,亦是天女殘留的對人間記憶的最後迴響。
小公主的侍女
天真又滄桑,歡快又悲涼,世間流傳的民歌大都如此,卻想不到高畑勳老爺爺以一己之力寫了這樣一首本應是世代相傳留存下來的童謠。
水墨動畫對中國人來說並不陌生。當年的《大鬧天宮》和《天書奇譚》等作品早已讓我們記住它們特有的流暢和古意。如今看到高畑勳拿出這樣一部作品自然覺得欣喜。據說《輝夜姬物語》之所以耗時漫長,是因為採用了背景和人物畫在一張圖上的方式,令整部漫長的動畫片無論定格在哪一幅畫面,都是一幅天然的淡彩水墨畫。
水墨畫的魅力,還在於光是改變筆觸,就能帶來完全不一樣的效果。老翁喊尚在蹣跚學步的小女兒的時候,隨著一聲聲「小公主,過來。小公主,過來」,他面目的線條逐漸變粗,加上聲優地井武男愈發哽咽的聲音,令觀者亦動容,很難不回想起人生中熟悉的片段。另一處人物的線條變粗出現在輝夜姬憤怒奔離豪邸的時候。如炭筆且劇烈抖動的線條狂掃一切,令你看不見風卻能感受到風,是水墨畫奇妙卻也是東方人都能心領神會的筆觸。
《輝夜姬物語》有的還不僅是優秀的聲畫。高畑勳把人生的大問題放在了這部電影中,藉由輝夜姬之口問了出來:「我在這片土地上究竟做了些什麼?只是任性地不想成為附屬品,踐踏了父親大人的心願,在虛偽的小山野中盡情欺瞞自己的心。」神話迴避了這個問題,只是讓她在嘗過「活著」的滋味,給人間留下不死藥之後離開,從此塵歸塵土歸土。然而高畑勳更進了一步,把問題的核心掘出來扔給了觀眾。
其實就是遵從自己的內心活著和令所愛之人滿意之間天然的矛盾。這樣大的問題,連高畑勳都不敢回答。如果輝夜姬留在人間會發生什麼?或者像黛玉,以生命入詩,以生命抗爭,然後淚盡而亡。或者像寶釵,超越執念看破生死,成為活生生的紅塵中悟道人,從此無悲無喜,寬厚慈悲,把自己變成生活本身。
無論是哪種可能,都值得書寫,亦是觀影之後令人沉默良久的原因。
《輝夜姬物語》是一部好作品,卻並非沒有瑕疵。比如,從月宮中來的人為何是搞笑的印度菩薩的造型?又比如輝夜姬回月宮之前偶遇舍丸哥哥,舍丸完全棄自己的妻兒不顧願意帶她私奔。這樣的感情和輝夜姬嗤之以鼻的見異思遷的皇宮貴族式愛情又有什麼區別?
然而影評寫到這裡就無趣了。看《輝夜姬物語》這樣的電影,最好有當年看國產水墨動畫時候乾乾淨淨的心。坐下來,把條條框框都扔掉。孩子們唱童謠的時候就跟著哼唱,花開化蝶櫻花漫天的時候就仔細欣賞,每一件傳說中的寶物也都值得期待。還有,老翁摸著鼻子紅著眼說要保護小公主誓死不讓她被接走的時候想哭就哭吧,輝夜姬和舍丸哥哥足尖一躍飛上藍天的時候也跟著一起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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