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美國同性戀劇作家田納西·威廉斯同名話劇改編的美國電影《欲望號街車》(A Streetcar Named Desire, 1951)
裝腔作勢的白蘭芝不僅僅是對《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中裝腔作勢的斯嘉麗的一種戲仿。後者直接面對了南方世界的陷落和失去,搖身一變成了北方人,成了一個沒落南方莊園的拯救者。田納西·威廉斯對於白蘭芝的命運卻完全沒有停留在經濟的角度。白蘭芝和斯嘉麗有著相同的坎坷的命運:她們共同失去了一個純潔的男孩子的愛情,由於道德上的不檢點,遭到了南方世界的驅逐,可供落腳的莊園的失去讓她們陷入了糟糕的境地……即使她們可以喘一口氣的時候,還共同遭遇了一個有著北方精神的壯男的強姦。Lo and Behold,斯嘉麗從此成了一個不可饜足的資產者形象,而白蘭芝卻因此發出了同性戀生存的最高級宣言:「我一直都依賴著陌生人的善意。」
費雯麗主演的《亂世佳人》中的斯嘉麗
費雯麗主演的《欲望號街車》中的白蘭芝(左)
《欲望號街車》的劇本成於上世紀40年代,好萊塢影史上值得驕傲的一部影片《亂世佳人》已經在美國深入人心。有意思的是,1951年的《欲望號街車》中的白蘭芝和1939年的《亂世佳人》中的斯嘉麗,都是費雯麗扮演。儘管《欲望號街車》由於當時電影的審查制度,被修改得七零八落,我們依然能夠清晰地窺探到其中的同性戀情節:在白蘭芝異常焦躁不安的時候,總是頻繁響起波爾卡舞曲,隨後是一聲槍響:這首舞曲是白蘭芝的前夫艾倫自殺前舞會演奏的音樂。當時,氣憤的布蘭奇衝進舞池,大聲揭露丈夫和另外一個男人上床。就在波爾卡舞曲演奏時,艾倫衝出去飲彈自盡。艾倫的自殺在布蘭奇的印象中校定格,像電影鏡頭一樣不時地在她的腦海中回放,一次次拷問她的良知,讓她在自責和悔恨中痛苦萬分。
田納西·威廉斯用非常隱蔽曲折的手法表現了當時被嚴格禁止的同性戀題材。他用拼圖遊戲一樣的手法,把白蘭芝的過去分割成片段,並通過舞臺人物的追溯,完整地講述了白蘭芝的墮落過程並揭示了其深刻原因。白蘭芝的性史,完全是她漫長的家族中偉大通姦史的一小部分。從此,白蘭芝空虛的內心,只能靠源源不斷地陌生男人的肉體來填補。這跟《亂世佳人》中的斯嘉麗為了保住塔拉莊園,不惜向一切能向她資助的男人獻身一樣。不僅如此,威廉斯還賦予這個白蘭芝——墮落女性形象以男同性戀的實質。
田納西·威廉斯告訴我們,在白蘭芝的世界中,純真死掉了。但是,為什麼純真是一個同性戀的故事?這仍舊和《亂世佳人》有關係。在《亂世佳人》中,純真的力量,始終都依靠艾希禮和梅蘭妮的世界來支撐。艾希禮和梅蘭妮是表兄妹,他們之間是傳統世界遺留下來的亂倫的代表,那是無論如何精力充沛和迷人的斯嘉麗都無法捕獲的東西,就好像白蘭芝無法介入到一個同性戀的亂倫世界中去一樣。田納西·威廉斯的確將《亂世佳人》中那個浪漫化的亂倫世界變成了同性戀世界,這無疑歸因於作者本人是同性戀的緣故。
揮之不去的同性戀的影子,也同時罩在了白蘭芝的身上。我們不禁懷疑,白蘭芝講述的這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同性戀男孩的故事,就是她本人的故事。而她本人也正是一個戴了女性面具的男同性戀者。這正好對應了她的裝腔作勢。在妹妹斯黛拉家中,強烈逼迫斯坦利神經的白蘭芝,就像一個女性化的裝腔作勢的同性戀。這也就解釋通了,為什麼白蘭芝因為道德不檢點而被驅逐。那絕不是因為白蘭芝跟諸多男性有染,而是戴著假面具的男性白蘭芝破壞了當地的異性戀道德,而遭遇驅逐。
白蘭芝,這個沒落南方逃出來的裝腔作勢的女性,成為一個同性戀作家所寄寓的撲朔迷離的形象承載者。她既是沒落南方的神經質的最後的淑女,又是一個從腐敗南方中遙遙升起的同性戀新秀。白蘭芝和姐妹斯黛拉之間的關係,既是女同性戀的關係,又像是一人兩面。當她乘坐欲望號街車來到斯黛拉家中的時候,《欲望號街車》的劇本就已經完成了《亂世佳人》中的漫長而偉大的轉變,像斯嘉麗轉變成了一個強大的北方資產者那樣,白蘭芝變成了一名有著慕男狂特徵的男同性戀者,開啟了對壯男斯坦利的誘惑。
這時候,才只是劇本的開始。白蘭芝像斯嘉麗討厭自己的老公瑞德一樣的討厭斯坦利。她嘲笑他粗俗不堪,毫無南方貴族的優雅可言。斯嘉麗心儀的正是毫無生命力的艾希禮,像白蘭芝在姐妹家中試圖勾引的始終都在照顧母親的一無是處的中年男人形象——米奇。這是劇中唯一一個具有代表性的異性戀男人形象,他的生命已經被毫無生命力的母親禁錮,他的欲望散發出陳腐的道德的味道,他的愛情輕易就被毫無價值的貞潔扼殺。
馬龍·白蘭度主演《欲望車街車》中的斯坦利
白蘭芝和斯坦利之間的戰爭開始了。劇本就是圍繞著這樣兩個人之間的戰爭開始的。你可以說是一出逼迫人神經的悲劇,但是力量卻非常平衡:白蘭芝與斯坦利的衝突是「一開始就定好了」,他們既互相厭惡,又互相挑釁。白蘭芝諷刺斯坦利是猿人,斥責妹妹是出於肉體的欲望跟一頭野獸生活在一起,而白蘭芝卻在重逢自己的姐妹時,就借屍還魂,合二為一了。白蘭芝與斯黛拉,這對很難分清誰是姐姐,誰是妹妹的姐妹,也決沒有分清楚的必要,因為她們同樣是一個硬幣的兩面。這對姐妹的關係充滿了難能可貴的諒解精神。一個是吸血鬼,一個是慕男狂,她們同源的本質就是男人。斯坦利這個健壯無比的男人,無論如何是逃脫不掉這兩個女人的手心。就像兩個男同性戀,孜孜不倦地臧否著男人,點評著男人。而備受臧否和點評的斯坦利,空長了一幅骨架,卻毫無還手之力。
白蘭芝靠著她百折不回的儀式化的優雅和傲慢,終於漸漸將充滿肉慾和力量的斯坦利逼到危險的邊緣。白蘭芝儀式化的優雅和傲慢,儘管脆弱,卻像吸血鬼渴望人的鮮血一般,需要強大生命力的填充。斯坦利終於以強姦的方式,填充滿了白蘭芝儀式化的身體。在費雯麗和馬龍·白蘭度的電影中,這段強姦戲刪減了去,在英國話劇舞臺上,這場強姦戲以充滿儀式化的形式化表演,得以展示。
毫無疑問,我們會記起《亂世佳人》中瑞德對斯嘉麗的那場「甜蜜的強姦」。斯嘉麗永遠不可能忘掉代表南方文化的艾希禮,愛上代表北方精神的瑞德,除非這種精神的侵入轉變成一種強迫。瑞德將一種北方精神,以強姦的方式,注入到斯嘉麗身上,就像《欲望號街車》中的白蘭芝,在源源不斷地採擷著強壯的男人。在兩個南方女性身上,一種極其複雜的情形出現了:她們全都回不到過去,又無法享受當下,只好虛構未來。斯嘉麗於是在故事的結尾發出了她的生存宣言:「Tomorrow is anther day!(明天是新的一天)」而白蘭芝也發出了她的最高級同性戀生存宣言:「我一直依賴陌生人的善意。」
斯嘉麗的鹹魚翻身,依賴了她的毫無道德感。這種毫無道德感,也注入到白蘭芝身上,並成了白蘭芝的精髓。「我一直依賴陌生人的善意。」這到底是一句什麼樣的宣言?白蘭芝以她獨特的生存方式告訴我們,她只能在陌生人之間生存,因為一旦人們發現了她不檢點的過去,便會拋棄她。道德是她的天敵。不過,白蘭芝並不是妓女,也不是暗娼,這種人只是背負了道德的罪孽,男人喜歡背負道德十字架的人,能讓性慾蓬蓬勃勃。但是,道德的天敵,是同性戀。它只能在陌生人之間生存,這種生存的養料是善意。
美國20世紀最軒昂的同性戀政治宣言是託尼·庫什納的同性戀戲劇《天使在美國》,普萊爾在戰勝愛滋病的黎明,對摩門教母親原封不動地說出了這句最具同性戀智慧的生存秘籍:「我一直依賴陌生人的善意」。時值普萊爾被天使強姦後,摩門教母親也同天使發生了性關係。摩門教母親離開了她充滿熟悉鄰裡、滿含能量的鹽湖城,來到處處都是陌生人的紐約,汲取著同性戀的生存智慧。那兩次重要的性,讓普萊爾和摩門教母親充滿了力量。即使是路易斯,這個叛逃的奧德賽,也從喬那裡,獲得陌生人的善意的力量。白蘭芝通過那次甜蜜的強姦,不僅沒有拋棄她的禮儀化面具,反而徹底成全了她的禮儀化面具,讓她真正蛻變成了一名同性戀者。美國同性戀有著繼承的偉大傳統,世紀末的普萊爾的靈魂中,就有白蘭芝復活的成分,借著這生氣勃勃的不滅的傳統,他發出了最具戰鬥性的宣言:偉大的工程開始了!The Great Work Begins.
英國國家劇院2017年《天使在美國》中的普萊爾與摩門教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