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法國時間5月24日晚間,臺灣導演侯孝賢憑藉武俠新片《刺客聶隱娘》榮獲第68屆坎城電影節最佳導演獎。他在領獎致辭時感嘆拍電影的不易,尤其是「找那麼多的錢很困難」!但從去年3月我們在臺北對他的採訪中,不難看到這位文藝片導演的堅持與堅守。那時他正焦灼在《刺客聶隱娘》的剪片環節,黑面壞脾氣,一如既往絕不討好任何人。即便如此,他擲地有聲的答話還是讓我們記憶深刻:我們永遠記得他怎樣掐滅了一個菸頭,說他鼓動舒淇、張震到中學去給學生們念小說,卻被校長拒絕了;記得他表情嚴厲地反問如果人文就是那些小日子、小確幸,我們將要怎樣度過這一生?那一刻我們十分肯定,正如他給光點電影館取的名字一樣——哪怕只有一星「光點」,這條道阻且長的電影之路他都將不離不棄地走下去。
電影《刺客聶隱娘》劇照。
「所謂『文』就是我們所有的生活;所謂『創』就是生活久了之後,產生的一種特色。生活中,這個東西被需要,它就會去精進;需要大,它就能量產,從來都是其來有序,不是憑空創造的。」就像侯孝賢一直推行的藝術片普及,需要從小朋友、從制度、從生活細微處去實踐。
侯孝賢導演和「光點」為了推廣藝術電影不遺餘力,他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在臺灣,從孩子開始普及藝術電影的教育,使臺灣的未來積蓄美感的能量。而他手中這根紅線既是本次拍攝的視覺串聯,又意喻著文化血脈的延續不絕。
位於中山區的「光點電影館」建在曾廢棄了20年的「前美國大使「官邸內。走進電影館中,天頂上這幅頹廢綺麗的電影海報來自侯孝賢的代表作之一《海上花》。
「光點」內一角,玻璃的裝飾也充滿電影元素。
侯孝賢的壞脾氣全球聞名。見他走過來,仿佛直接從《刺客聶隱娘》黑黑的剪片室來到我們面前,大家屏息,誰也不敢造次。他坐下來靜了一會兒氣,點燃一支煙:「我對媒體沒興趣,今天來只是為了『光點』。」
侯孝賢的「光點電影館」建在曾經廢棄了20年的前美國大使官邸內,從應龍應臺之邀接下這個政府的項目開始,已經走過十多個年頭。因為是古蹟,建築結構不能動、又不能用火,只能在原本的車庫裡安置80個位子放藝術電影,侯孝賢辦這個「臺灣唯一的藝術戲院」,其慘澹開頭可想而知。
「開頭虧了差不多1000萬臺幣,」他用夾煙的手指關節敲了敲桌面,「傻傻拿著錢去坎城買片子。」但座位一共就80個,怎麼放也不可能收回成本,再加上侯孝賢火爆的脾氣,「吵架啊、罵人啊,一開頭都很多。」可即使這樣,轉過身他還是得靜下氣來去找企業募資。誠品書店的貴人、時任華碩集團董事長童子賢拿出200萬臺幣支持「光點」辦每年4期的小型影展。「沒想到第一年我們的收支就持平了。」就這樣,十幾年來,「光點」幾乎辦過了世界各國知名導演的專題影展,聲勢愈來愈大,引得各個國家駐臺灣聯絡處都樂於主動送來免費的電影拷貝,「漸漸就走出了一條成功路線」。可即使這樣,「光點」的盈利還是主要靠戲院裡的咖啡廳和文創商店。「年輕人看完電影需要有地方討論交流,順便喝個咖啡,國外的藝術戲院都是這個氛圍。」
為什麼如此艱難,還要費心費神來做這個政府的項目?侯孝賢說既是因為自己,又不是為了自己。「我小時候喜歡看電影,不論大小戲院,總有辦法混進去。那時候臺灣很多小戲院會放些奇奇怪怪的藝術片,我自己在那裡看,看了很多,就產生一個想法:一個地方的人,假使他們從小開始就看藝術電影,那大了之後,不僅這一個人,他所在的群體和區域都會不一樣,都會更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不會不知所措。」後來到歐洲拍片,侯孝賢才知道在法國其實早就有一整套系統的藝術電影傳播機制。他們的小孩從幼兒園,就從默片開始到藝術電影一路看上來。「一件事,必須要從制度上重視和保護起來,才可能真正推廣。而這種影響,什麼是最重要的?永遠都是小孩。」
為此,侯孝賢多年奔走在地方政府、新聞局、教育部之間,他甚至發動舒淇、張震等明星去學校為孩子們朗讀小說,但竟沒有學校願意接招……「我總在想,人之所以為人,除了勞動耕作之外,生命還有什麼別的通路?一個小朋友如果從小開始看藝術片,那種影響是不自覺的,也就是不能阻擋的。以後不管他從事什麼行業,這都是一個參數,他的美感、鑑賞力都會完全不一樣。譬如做建築,他從小就有一個很好的image在那裡,那我們的城市就會有很不一樣的輪廓和質感!這不是功績最大的文創嗎?」
所以他說做「光點」其實也是一種退而求其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嗎?沒那麼容易!」他又噴出一口煙,藏在煙霧後面那張臉說不清是消極還是樂觀。「『光點』的成效是非常緩慢的,我還要堅持做,做下去才知道到底能有什麼效果。」他說的正是這「光點」的意思,哪怕只剩最後一星光點,這條路還是要走下去。
而這也正是侯孝賢所理解的臺灣文創:「『文創』是一個從生活裡來的名詞而已,一切文創的東西都是從生活本身來的。譬如一個器物為人們所需要,工匠不斷做,它本身就會有個造型出來。你一直專心做一件事情,做久了就會有一個自己的位置在那兒。而現在政府卻要把它們集合起來,弄成像個市場,然後讓那些有資本的人從中去挑選,看上哪個就拎出來投資壯大,成為一個所謂文創的結果。這是不是太著急啦?那些東西其實很多都是剛冒頭,你就想馬上像選秀一樣把它普遍化、量產,它很容易被掐死的!其實我們要的還是整個社會的氛圍,文創的東西是不可能急就章地圈一些人來,就弄得成的。現在大家理解的臺灣文創就是那些小東西——小肥皂、小果醬、小清新、小確幸……把生活縮得越來越小,把整個臺灣也縮得越來越小,連格局都失掉了。然後大家都忘了去看整個環境和氛圍的東西,這都是自我安慰,是沒用的。你認為這種小幸福就能幫你度過一生嗎?就能度過一整年嗎?而現在的臺灣文創竟然就講求的是這種一兩天、一兩分鐘的幸福,這種東西真的可以繁榮嗎?」
他的脾氣又一時上身,但火爆的言辭中卻飽含著一個電影人最踏實可貴的定力——一切文化和藝術的前提都是把生活變好!對他來說,電影和美從來不是只用想像就能構築的空中亭臺,一切都要從動手去做開始,從搓出那一星火光開始。
photographer: Sylvie Becquet
stylist: Candida Zanelli
writer: 陳思蒙
editor: 陳思蒙、許綠芸
本故事節選自《臺北,「文創」 不打烊》,載於《安邸AD》2014年5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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