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這個人志向遠大,奈何運氣不太好。
人生前三十年都在為先帝賣命,先帝什麼都好,就是眼睛不太好,一輩子都沒發現我的閃光點。
等到先帝歸天,我輔佐十五歲的小殿下做了小皇帝,小皇帝什麼都不好,就是耳根子比較軟。好不容易小皇帝一時糊塗封了我做國師,結果不到半月,我受惡人誣陷。
我運氣是不太好,可我命硬。
那年冬天,天地寒霜,白雪颯颯,我在逃亡的小路上走了七天。到第八天的時候,饑寒交迫,我只剩下了半條命。
我拖著這半條命進了一個小村莊,彼時已是深夜。我挨個把村裡的門敲了一遍,村民很友好,給我潑了一盆水,外搭一個硬如石頭的餿饃饃。
最後,我窩在了一家村戶的豬圈裡,抱著母豬,啃著餿饃饃,心想我榮耀一生,可笑最後竟要交代在這豬圈裡了。
不知過了許久,隱約中聽見黑夜裡有人唱歌,由遠及近。我聽著那歌聲,周身寒冷竟逐漸舒緩,僵硬的四肢也逐漸有了知覺。
我心覺詫異,爬出豬圈循著那歌聲走去。
灰茫茫的大雪從天空飄落,我看不清那人的身形,也跟不上他的腳步,最後一腳踏進了小河邊才止住了腳步。可那人已分明踏了一葉扁舟,行到了小河中央。
那人在唱:「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北風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攜手同歸……」
我朝河大喊:「閣下是哪位高人?」
歌停了下來,遠遠傳來一句話:「吾乃你的故人。」
我道:「既是故人,何不現身?」
「時機未到,好友勿急。」
我道:「那你此行何去?」
「吾來為你指一條明路。」
我道:「明路有何?名山大川?抑或潑天富貴?」
遠處傳來笑聲,「聽人言,『夏蟲不可語冰,井蛙不可語海』,所言非虛,所言非虛!」
我道:「……你此話是不是在罵我?」
「西行有山,名為北宴。去那裡等一個因果,等你贖過罪,報過孽,一切方得解脫。」
我道:「……我如今去往何處都無所謂,可我得有命去才行。」
「……說得也是,那吾,贈你半條命罷。」
我:「……」
「……還有何不滿?」
我:「……你知道嗎?你隨意的樣子像極了菜市場上賣白菜的小販,買一送一的那種。可與其如此,我寧願你送我一棵大白菜,至少那樣我還不至於餓死。」
話剛落,他大笑了起來,笑聲隨著四周風雪鋪天蓋地而來,令我一時迷了視線。等風雪稍停,再定睛一看,眼前哪還有什麼河流,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雪地。不遠處醒目立著一塊覆著白雪的黑色石頭,此時天色微明,我走上前,只見那石頭上劃了「北宴黃塵」四個大字。
字跡潦草。
旁邊放著一棵白菜。
……
故人,誠不欺我。
1
一年後,北宴山多了一位折腿的周姓居士。
偶有人上山拜訪,問其前程姻緣之俗事,雖世事虛妄,不可預測,但細末天機,卻也略微可漏。
久而久之,北宴山也踏出了一條路來。
那年大雪之際,有位白裘公子冒夜踏雪,敲了那座古宅的門。
許久,門開了,冒出來一個睡眼惺忪的小僮。
公子道:「我找林深。」
「您找錯門了。」
「——砰!」門關了。
又敲,門又開了,又見小僮冒出頭來,滿臉不耐煩,「我說了,您找錯了……」
公子抖落掉肩上的積雪,掀開懷裡的披風,借著門前燈籠微光,隱約可見他懷裡抱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
「問你家先生,有個孩子快死了,他管是不管?」
小僮驚恐萬分,「難道這是……」
公子託了託小僮下巴,道:「快去。」
2
屋內燭光微動,炭火剛剛燃起。
門後轉進來一個坐著木椅的先生,身穿深灰錦緞衣衫,腰間綁著一根赭色渦紋紳帶,玉綰青絲,身形消瘦,隻眼眸明亮分明。
他看向裘衣公子,眯起雙眼,「閣下哪位?」
公子頷首道:「在下成蘇,都城人氏。」
「聽岫石說,你帶了一個孩子過來?」
「是。」
「是我的?」
「……不是。」
「那為何要我管?」
「託孤。」
「岫石,送客。」
成蘇忙道:「且慢,林相……」
「這裡沒有林相。」周靈關轉身招來小僮,「岫石,快來送客。」
成蘇起身,「我是奉敏舒皇后的旨意前來……」
「岫石,送完客後給我房裡添點炭火,天氣委實太冷。」
成蘇走上前一步,「這是敏舒皇后死前的心願,周先生……」
周靈關一愣,轉過身,「你方才說什麼?」
成蘇低下頭,「敏舒皇后薨逝,明早進行國葬。」
周靈關:「……」
成蘇道:「我此次前來,不涉朝堂往事,也不論國運局勢,只是為了一樁私事。」
周靈關沉默片刻,轉向岫石道:「沏壺茶來罷。」
普天皆知,西啟先帝還在位時,有過兩位皇后。
一位是原配,承允皇后餘氏,可惜餘氏福比天高,卻命比紙薄,於慶豐十四年病逝,年僅二十四。後一位便是宋氏,為西啟大將軍宋齊風之女。
成蘇口中的敏舒皇后,便是指這位宋氏——宋予。
敏舒太后於十九歲入宮,封為敏妃,她性情溫婉,賢良淑德,居於宮中辰禾殿數年。自承允皇后逝後,立為新後,協管後宮,勤理內務,未曾懈怠。與先帝相敬如賓,素有母儀天下之風範。
先帝歸天后,其十五歲的兒子啟護繼位,尊其母為太后。
然而一年後,她便因病逝世,享年不過三十五歲。
周靈關抿一口茶,「按規矩,你應尊稱她一句太后,何故依舊皇后之稱?」
成蘇道:「說來話長,若隨心隨性,其實我只想叫她一句宋二姑娘。」
3
宋予未入宮前,的確還是都城裡來去瀟灑的宋二姑娘。
與別家姑娘不同,生在宋家的她,就連幼時抓周抓的既非紡瓦,也非玉璋,而是死死盯著堂前的兵甲不放。
宋父曾笑言:「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門。」
宋予的確與旁家小姐不同,她性情爽朗,不拘小節,又遵著宋氏家訓,知書達禮,虛懷若谷。
兄長平嘉對這個妹妹向來寵溺,但凡她喜歡,他都盡數給她尋來。宋予喜歡騎馬射箭,他也都盡數教給她。
離耳是宋平嘉在宋予十六歲那年贈與她的一匹紅馬。
那時兄長離城,恐經久不歸,便挑了一匹好馬,取了這名,贈了宋予。
宋予愛極了這匹馬,但是這馬生性猛烈,不易馴服,故而宋予從不曾騎過。宋予生來性子倔,也不肯向遠方的哥哥求教。
兩年後,她騎著離耳,不慎衝向了鬧市。
一人一馬一路雞飛蛋打,東掃西蕩,最後衝到了城西柳樹下的茶攤邊,只聽馬蹄聲響,一轉眼便踏碎了一張空桌子。倒茶的是個小男娃,回頭震驚的茬兒,茶水就一股子全倒在了客人的褲襠上。
客人:「……」
小男娃回過頭,一臉歉意,「對不住,浪費了您的茶水。」
客人:「這難道是重點嗎?」
話音未落,忽見他眼神一閃,望向小男娃背後。只見他大手一揮,整張桌子便騰空飛向了男娃後面……衝來的馬!一陣噼裡啪啦聲響炸開,待那男娃睜眼回神,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三米開外的柳樹後,再看剛才那客人,卻還在失控的馬兒不遠處站著。
客人看著那一人一馬,靜然不動,不知意欲何為。
馬上的宋予忽然意識到不對,衝那人大喊:「混蛋,讓開!」
客人看著她,「你知不知道這樣叫人很沒有禮貌?!」
宋予:「這他娘的是重點?!」
他嘴角似乎彎了一下,「仁義禮智信,當然是重點。」
不用須臾片刻,馬兒已衝至他面前,他眼眸未掩,映著高高揚起的馬蹄,眾人心提至嗓子口,那倒茶的男娃已經被人捂住了眼睛。
眾人皆覺得生死已定,卻無人注意他左手放在身後,正紅光微動。
說時遲那時快,忽見馬上的宋予拽緊了韁繩,額前青筋暴起,雙手關節泛白,一聲怒吼從喉口噴湧而出,仿佛從地獄廝殺出來的閻羅,要硬生生將絕境撕出了一層裂縫。
空氣猛地從上空呼嘯而來,客人衣衫翻飛,卻沒有鐵蹄如期降臨。
一陣聲響過後,卻見客人毫髮無傷,宋予早已被馬重重摔在了地上,許久未見動靜。
塵埃落定,馬兒已在遠處,眾人這才回過神,喧譁中查看地上宋予的情況。
被扶起的宋予臉色蒼白,眼睛卻盯著方才那客人,許久才擠出幾個字:「你想死嗎?」
那人:「不想。」
「都嚇得尿褲子了為何還不躲?」
「……」看到胯下一攤水漬,客人臉色更蒼白,「那不是尿褲子!」
「回去收拾收拾吧。」
說罷她拂開眾人的攙扶,摟著肩,一瘸一拐地轉身離去。
有貌似家丁穿著的人跑了進來,圍著那宋予遠去,「宋二小姐,可傷到何處了?」
「斷了兩三根肋骨,手肘關節骨折,腳踝處脛骨崴傷,外加衣服擦破弄髒而已。」
「快去叫大夫!」
「砸壞的攤子記下來,明日給賠上。」
「是是,小姐,這邊走!」
直到那些人遠去很久,成蘇還站在原地不動。男娃過來拉扯他的衣袖,詢問他安好,成蘇蹲下身來,摸他的頭,問:「我無妨,方才那人是個姑娘?」
男娃點頭,「那是宋姐的二小姐。」
成蘇默然,那人一身窄袖緊衣,束髮羽冠,哪裡曉得是個姑娘?
原本他是想施法攔下馬兒,誰知……
4
「誰知,竟是那姑娘寧肯損了自己,也要硬生生給你拼出一條生路來?」周靈關接下話頭,卻又抓住了重點,「你,是異族?」
會瞬移,會術法可不是一般人會做到的事。
成蘇承認得很乾脆,「是,我是狐族一類。」
周靈關恍然,想了想,「所以,後來你去報恩了?!」
成蘇反駁得也很乾脆,「我沒有。」
周靈關:「哦?」
成蘇喝了口茶,「我只是,上門給她看了看傷。」
周靈關表示,我就笑笑不說話。
宋二姑娘的傷許久不見好轉,直到有個江湖遊醫上門診治才有了起色。那天宋二姑娘正躺在院子裡曬太陽,直到一片陰影飄了過來。
她睜開眼睛,刺眼的陽光下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孔,「你是……哪位?」
成蘇笑了笑,「在下成蘇。」
據說宋予傷得很重,但成蘇也自恃有些醫術,望聞問切,推拿正骨都不在話下。
雖然宋二姑娘不是那麼配合,但是成蘇也不是個吃素的狐狸。
成蘇:「聽說宋二姑娘手臂骨折了?」
宋予只覺得自己周身動彈不得,「……」
「咯吱——」
成蘇:「聽說宋二姑娘腳也崴了?」
宋予:「等……」
「咔擦——」
成蘇站起身,「聽說宋二姑娘肋骨斷了?」
宋予一腳踹過去,「滾!」
成蘇:「哎呀,腳又折了。」
宋予:「……」
成蘇:「還得再正一次。」
宋予:「我xxx!」
不消兩日,宋二姑娘的傷就好得差不多了。所謂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她惦記著成蘇的仇,惦記得迫不及待。
卻不想看到成蘇正站在馬廄前馴她的馬兒,一身赭色單羅紗夾衫,脊背筆直,青絲垂肩。
只見他豎起大拇指,指向哪邊馬兒就往哪邊走,時不時給些馬草,動作溫柔,也顯親暱。
「你在作甚?!」宋予走上前,「成大夫?」
成蘇不卑不亢,面色如常,「我在幫您馴馬。」
「想不到成大夫不僅會醫人,還會馴馬?」
「略懂略懂。」成蘇道,「馬兒若不馴服,宋二姑娘以後再摔了可如何是好?」
宋予眯起眼,「你的意思是說,我永遠都無法駕馭這匹馬?」
成蘇:「……」現在這麼會抓重點的嗎?
成蘇:「宋二姑娘說笑了,我只是擔心姑娘罷了。雖然疼痛於姑娘而言不過是咬牙忍忍,但是自己的身子是好是壞,並不是忍忍就能過去的,身為大夫,我終究是希望姑娘安好無恙,再無後患。」
聽聞此言,宋予神色緩了緩,開口時語氣稍軟了些,「這馬是我哥哥贈我的,名叫離耳,脾氣又硬又臭,馴服它可不是易事。」
成蘇道:「萬物皆有靈性,馬尤為甚。我教你吧。」
看他笑得人畜無害,宋予卻冷哼了一聲,「無趣!」
宋二姑娘轉身離去。
次日成蘇轉到後院遊廊拐角,看到一個寶藍長裙的女子身影站在馬廄前,一手拿著馬草,一手撫摸著馬頭,對著那匹棗色馬兒說得有板有眼的時候,他一點也不驚訝。
成蘇只是遠遠地看著,輕笑嘆了句:「心口不一者,唯女人也。」
不出半月,宋予騎上了離耳,她高興得很,也肯賞臉給成蘇一個笑容,「馴馬有何難的,我也會!」
成蘇只笑不語,她不知道自己看的那本馴馬秘籍是成蘇連夜編出來的。
「趁著春色芳菲未盡,明日我要騎著離耳出去遊玩一趟。」宋予笑著說。
那日春日大好,她穿著淺金花紋寶藍長裙,外披素白羽紗衣,烏雲般的秀髮被綰成一個簡單的朝天髻,一枝清雅的玲瓏山茶花珠簪戴在她髮髻上,在陽光照射下微微發亮。
成蘇朝她作揖,也笑,沒頭沒尾地說了句:「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5
春雨淅瀝,有雀停在窗前。
成蘇站在門口,他本想,等這場雨停下,他就便該走了。但沒成想,這場雨停下的時候,傳來一個消息。
宋二姑娘騎著離耳出門至晚未歸,身邊侍女皆不知其緣故,急得直哭。
成蘇聽罷不語,只徑直走出了宋府,拐入了僻靜無人的巷口裡,手指在半空中畫著看不懂的圖案。
他記得,給宋予診治時,為促進宋予儘快痊癒,給她的藥裡放了兩滴自己的心頭血。
狐族同類,可在一定範圍內互相感應。
當初無心之舉,卻不想今日能派上用場。
忽見成蘇面前的空氣亮起紅光,靈氣匯聚,竟匯成類似羅盤的形狀,其中一處紅點異常明亮。
成蘇皺起了眉頭。
那是都城郊外的護城河。
成蘇按照指示出了郊外,到了護城河,卻見河面漂著一葉小舟,似乎並無船夫。
成蘇腳尖踩地便已騰空而起,風灌長袖,衣帶翻飛。他遠遠瞧見那小舟裡躺著一個人,五花大綁,蒙著眼睛,塞著麻布。
他心頭一緊,明白這是宋予無疑。
可他剛腳尖落入小舟,忽見平靜水面上破浪而出三四個魁梧大漢,手持明晃晃的大刀,從四面八方朝他砍來。
這幾人並不成氣候,可誰知成蘇身後忽然出現一張大網,猛地將他拉入水中。冰冷的河水湧來,又有網如牢籠,一時教他束手無措。
好在那幾個大漢並非想要他性命,一時沒了蹤影。
眼看著水面上的扁舟就要漂走,成蘇猛地一掌劈開大網,破出水面,趁舟上大漢未反應過來前,一個飛身奪過宋予的身子抱在懷裡,腳踩水面,如飛鳥一般掠過水麵,消失在岸邊。
月明星稀,宋予睜開眼時已在樓臺屋頂,成蘇一身白衣盤坐在側,聽聞她醒來的動靜便對她笑一笑。
「醒了?」
宋予的表情看不出一二,她只呆呆地望著他,「你為何在此?」
成蘇:「來救你。」
「你怎麼知道我在何處?」
「菩薩託夢。」
「……你覺得我能信?」
「我反正信了。」
「……」
宋予看著月亮看了許久,眼裡落滿了星辰。
「成蘇,按理說,你救了我,我應該感謝你,可是,我並不會。」
成蘇不語,只安靜聽著。
「不僅如此,我還特別討厭你。你知道為何嗎?」成蘇當然不知道,宋予繼續說道,「一個月前,宮裡就傳來消息,要我入宮。抗旨不遵是大罪,我不敢不從。可我又不情願認命。
「半月前我故意跌了馬,心想若是廢了就好了,死活不讓大夫治。可你倒好,三下五除二就給弄好了。我後來想啊想,若是我失蹤了,或者被人擄了去也好,若是聲譽受損也不必再去宮裡丟這個顏面。可你神通,我好不容易謀劃好,你又從那幫人裡把我撈了出來,想必你早已向宋家報我位置,道我平安了吧。」
成蘇依舊安靜坐著,不知所措,「我……」
宋予終於低下了頭,「罷了,我認了。這是命,躲不過。」
成蘇:「……」
宋予:「明日你去宋家管家那裡拿錢,免得再說我不識恩德。可從今往後,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6
冬夜寂靜無聲,屋子裡的炭火已燒了過半。
周靈關:「想不到敏舒皇后入宮並非情願,而是你推波助瀾,造就歷史啊!」
成蘇:「……你這是什麼表情,表達感激之情嗎?」
周靈關:「難道不該嗎?沒有你,就沒有西啟的皇后,甚至新帝也會換了人做。」
成蘇好半天沒說話,「其實……周先生不知,養我長大的婆婆名為鬱山,她與西啟皇室曾有淵源,她告誡我,未來新帝將為宋氏之子,要我切勿護佑,助其登基。」
「所以?」
「所以得知宋予要入宮的那一刻起,我就不能阻止她,反之,我還要助她入宮。」
周靈關想了想卻沒有問出口。他想問,如果沒有鬱山的叮囑,他是否會阻止宋予入宮,或者直接帶宋予離開。
可惜往事無如果,得知如果又能如何?於成蘇而言,都是為難。
宋予入宮後的事,周靈關也曾有所耳聞。
因著宋家的關係,入宮便封了貴人。但傳聞她初入宮時不懂世情,為人孤傲冷清,並不受先帝待見,也不願苦心孤詣去爭寵。此外她獨來獨往,從不愛與後宮其他妃嬪往來,久而久之,後宮也便不待見這位貴人,常對她視若無睹。
宋予倒也不大在意,日子得過且過,活得倒也滋潤。某日,宋予在後花園撿到一隻白狐,不知其主,便向先帝討了個旨意,抱回家養了。
還給狐狸取了個名兒,叫長衛。
說到這裡,周靈關忽然想起什麼,「這隻狐狸……」
成蘇點點頭,「沒錯,就是我。」
周靈關:「你這是什麼表情,與西啟皇后同吃同住,很驕傲?」
成蘇:「嗯,還行。」
周靈關:「……」
成蘇忙補充道:「不過非禮勿視,我未曾逾規越矩。」
有了長衛後,宋予的日子便過得豐富些。有事躺屍,無事遛狗……嗯,遛狐狸。從以前發愁自己下頓吃什麼,變成發愁狐狸喜歡吃什麼。從此宋予桌上的大魚大肉,從牙縫裡擠出來都給了長衛。
後來長衛長胖了,宋予卻瘦了。
長胖後的長衛,宋予抱不動了,就找來根紅色繩子繫上,每日從北花苑遛到南花苑,樂此不疲。
眾妃嬪紛紛惋惜,好好一隻狐狸,結果被養成了一條狗。
宋予除了在花園逛,還愛往觀星閣跑。觀星閣高數丈,如拔地而起,蒼蒼茂陵樹,高臺四望同。
宋予每每拖著曳地長裙,爬上樓閣,席地而坐,眼裡或望著宮中點點燈火,或望向黑夜裡綿延不絕的巍巍高山。
那時,她指著遠方,對長衛說:「你看,那就是北疆,那裡有我的哥哥,他常年鎮守邊關,鐵馬冰河,戈掃北賊,是西啟的大將軍。
「我生平所想有二,其中有一便是想去那邊關看一眼,去看看大河山川,看看我多年未見的父親與哥哥。若是能騎著離耳,踏起飛塵,往那落日孤煙的地方走上一遭,便也不枉生為宋家魂。」
長衛老老實實地被她抱在膝上,成蘇其實很想問,她所想其二是什麼。但是宋予沒有再說話,長衛也便安靜地臥著,偶有抬眼,看一看她眼裡的璀璨燈火。
來年有兩件大事,一喜一壞。
一喜是敏妃有孕,一壞是北疆傳來消息,天降災事,有民暴動,宋家長子宋平嘉在鎮壓暴動時被打斷了雙腿。
皇帝在告知宋予這個消息時,宋予臉色煞白,卻無淚也無語。她不知何時送走了陛下,自己獨自來到了庭院裡,兀自站了很久。
侍女瞧見嚇得不敢出聲,直到看她暈倒在地。
7
宋予的胎象不穩,太醫說是情緒波動,思慮過重。
此後皇帝多走了幾趟辰禾殿,淡淡吩咐多注意飲食,注意身子。宋予也一一應下,並不多言。
此後她越發寡言,只是安胎藥縱是再苦,她卻一碗不落地全喝了。
成蘇化成的長衛就在旁邊靜靜看著她,若不是旁的宮人送來了一碗摻了紅花的膳食,成蘇並不打算現身。
天邊微微現出魚肚白,天地靜謐,有桃花香從門邊飄進來,染香了成蘇的赭色衣袖。
他就這樣出現在了宋予的身邊,為她保住了孩子,並看著她醒來。宋予睜開眼,仿佛還在夢裡,「你……」
成蘇後退一步,向她作揖,像往日那樣喚她一聲「宋二姑娘」。
這聲「宋二姑娘」讓宋予回過神,聲音也冷了起來,「我有沒有說過,我不想再見你?」
成蘇:「無妨,我來見你。」
宋予:「見我作甚?」
成蘇:「宮裡有人要害你。」
宋予:「與你何幹?」她忽然反應過來,「你怎麼入宮的?」
成蘇想了想,「走後門。」
宋予:「……」
宋予:「你走吧,我的事與你無幹。你若再出現,我見一次揍一次。」
她起身,從他身邊走過,卻聽見他開口道:「保護你是我的宿命……」成蘇喊她的名字,「宋予,這是我的宿命。」
後來,敏妃的狐狸失蹤了,但辰禾殿多了位專為敏妃診治的民間遊醫。聽說是太醫院主管傾情推薦。
宮裡人常說是懷了孕的女人易暴易怒,其中首當其衝的便是敏妃,為她診治的太醫三天兩頭挨板子。
理由不是藥苦了,就是喝了難受。
可要說回來,這懷孕哪有不難受的,偏偏這敏妃矯情,天天拿成大夫撒氣。
流言傳到皇帝耳朵裡,也沒什麼動靜,皇帝也睜隻眼閉隻眼。於是大家明白了,這皇帝也是護犢子,自己的孩子沒出生也得護著。宮裡子嗣本就少,可都眼巴巴看著敏妃的肚子呢!
仗此,宋予越發囂張,對成蘇便越發苛刻起來,要不是大著肚子,她大概要親自上陣。
宋予:「長衛怎麼就不見了?是不是你藏起來了?」
成蘇:「好吧,實話告訴你,我就是長衛。」
宋予:「你說你是只狐狸?」
成蘇:「是。」
宋予:「你怎麼不說自己是只薩摩耶呢?長相甜美,性情溫柔還招人喜歡?」
成蘇:「……」
宋予:「說,你把長衛藏哪兒去了?」
成蘇嘆了口氣,「我說了實話你為何不信?好吧,長衛被我煮了,麻辣鮮鍋,味道不錯,你信嗎?」
宋予把雞毛撣子扔給侍女,大聲喊:「打,給我往死裡打!」
一路折騰,也到了年底,有了成蘇的護佑,宋予安穩到了臨盆期,此時她已乖順了許多。聽聞兄長平嘉保住了性命,可惜已不能留在北疆,只好回到都城,也託了人捎給她信,道是一切都好。
宋予也漸漸放下心來,往後的事便看天意造化了。
她時常覺得睏倦,得需侍女陪著說話才不會睡著,她說著說著,成蘇就在背後順勢接著話茬。不知宋予聽沒聽得出,但她也沒停下。
宋予:「這個孩子怎麼這麼鬧騰,像是要榨乾我所有的精力一樣?你說萬一我沒把他生下來,那可多不划算!」
成蘇回她的話:「這孩子帶著天命,你不生他也會自己跑出來的。」
宋予聽了直笑。
敏妃生產那日,外頭東方大明,滿室霞光,旁人都驚為瑞兆,斷定這孩子將是不凡之人。
門外有道人護法,室內的人進進出出,那穩婆出來時雙手沾血,只說是快了快了,卻許久不見嬰孩啼哭。
成蘇沉吟片刻,繞到屋後,化成一隻狐狸,跳上內室窗口查看,才知宋予難產。
可內室左右皆被道人用術法籠罩,他不能隨意出入,否則便會被發現異常。時間煎熬,成蘇忍住往裡衝的念頭,最終在兩個時辰後等來了一聲嬰兒的啼哭。
可沒等心頭釋然,忽聞那穩婆大驚道:「哎呀呀,還有一個!」
成蘇心頭一驚,便再也不能顧及其他,提起術法便一頭衝了進去。
那滿室的侍女只見一隻雪白狐狸衝了進來,落地便化成一個翩翩男子,驚呼尚未出口,便已失去意識。
只見成蘇大手一揮,手裡的金光衝向屋內那陣法。他轉過頭,雙目綠光一閃,對著那穩婆道:「先將次子接生,務必確保母子平安!」
穩婆身形一震,便也聽話地為之接生。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成蘇的嘴角已經溢出鮮血,可他無半分懈怠,依然施著法術籠罩著內屋。
他可不能讓任何一人出這道門,只因這第二個孩子,不能現於世人!
西啟自古有言,雙生子為煞,或一死一留,或皆不可留。
此時倘若讓這第二個孩子被外人知曉,便雙子難保;就算能保其一,餘下那個孩子將來平步帝路也難上加難。
床榻上的宋予已近乎虛脫,她似乎瞧見了那隻狐狸變成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背對著她,脊背挺拔如山。
最後一聲嬰孩啼哭聲響徹時,宋予嘴角動了動,終於放心地閉上眼,那一句聲音細微,只有自己聽得清。
「還真的,是只狐狸啊。」
慶豐十四年,宋氏誕下一皇子,取名為護,帝喜護,封其母宋氏為貴妃。
十五年,承允皇后餘氏病逝,年僅二十四,舉國同悲。
興和三年,宋氏為後,謂敏舒皇后。
8
宋予封后那天,清風徐朗,萬裡無雲。
她的鬢髮上插著祥雲紋羊脂玉釵,手戴碧璽石的佛珠手串,腰系蓮青色子粉藍繡金腰封,腳踩艾綠底面軟底鞋,身著華麗繡金服,裙擺逶迤拖地,整個人一塵不染,煥然一新。
她就這樣走在天地人群之間,熠熠生光,豔色絕世。
成蘇遠遠站在大殿後的柱子後,腦海閃過某年某日,那個姑娘騎著棗色大馬,笑意嫣然,像極了人間四月天。
可只有成蘇知道那華麗之下的秘密,天底下誰也不曉得,西啟皇后舒敏於那日生下了兩個孩子。
一個是後來的太子護。
另一個是從小長在冷宮裡的,不為人知的阿霄。
太子護的名字是天子取的,一字千金,受盡萬人景仰。
阿霄的名字則是她的母親取的,阿霄阿霄,待霄花的霄。一種只在夜晚盛開,次日凌晨就會凋謝的花。
是了,那孩子從生下來就被放在了冷宮中,為了讓她不哭不鬧不被發現,成蘇給她吃了奇藥,她白日沉睡,夜晚才會醒來。
因為只有夜晚,她的娘親才可以來看她。
屋裡的炭火燃盡,茶也涼了一半,周靈關好半天沒有說話,「那你懷裡的孩子……」
成蘇不語只當默認,然後將孩子放在榻上,教周靈關細看。那孩子眉目清秀,瘦弱乖巧,卻始終閉眼熟睡,時不時皺了皺眉頭,好似覺得冷。
可周靈關忽然察覺不對,「我離開那年,小皇帝已經是十五歲,如今算起來,小皇帝應該有十六歲了。可你說這孩子與小皇帝同胞,那她也應該有十六歲才對,可為何看起來,她依舊只有七八歲的樣子?」
「那藥的副作用,便是禁錮了她身體的生長。」
周靈關瞭然,隨即他又問:「我有一點不明白。冷宮我略有耳聞,大都是不受寵的妃嬪或宮女居住之地,那地方長年悽涼陰冷,又多是人情冰涼。這樣的地方長出一個孩子來實屬艱難,你為何不帶她離開?」
「周先生,你可有子嗣?」
「咳,家國未平,何談私情?」
「那你大約不明白,對於父母而言,唯一所願就是兒女平安。起初是宋予不許阿霄離宮。自從宋家出事後,她對於親人便格外在意。後來她便一心撫育太子護,為了他爭寵,為了他拉攏朝勢,除了重振宋家勢力外,還為了她那在冷宮的女兒。」
周靈關:「……她想利用小皇帝為她的女兒正名?」
成蘇點頭,「可事與願違。起初宋予還會趁機看望阿霄,可後來次數越來越少,只說是抽不開身。而阿霄是從六歲那年不再說話的,她被那些瘋癲的宮人拿石頭砸也不吭一聲,額頭滿是鮮血也不哭不鬧。她也開始不再等她的娘親,只跟冷宮的貓兒狗兒玩耍,頂多看見我時還會笑一笑,其餘的時候就像是個——石頭,對,像個石頭。」
「那你呢?」
「我?」成蘇笑了笑,「那年宋予生產那日,我硬闖陣法,後來追查此事,為了不牽連到宋予,我引兵逃到麗妃宮裡,哦,麗妃就是那個給宋予的藥碗裡放紅花的女人,然後我一把火燒了宮殿,自己也受了些傷。後來宮殿裡設了許多封印,我再也硬闖不得。」
「原來那年宮裡走水,竟然是你做的?」
成蘇笑,「都是上百年的狐狸,誰還不會玩些計謀?可惜紙包不住火,宋予為了自保要我離開都城。我離開時她還為皇后,可再次見到時她已貴為太后,故而一年前見到她時,依舊改不來口……」
9
一年前,太子護已經長到十五歲。先帝去後,他便做了小皇帝,通曉國事,聰穎過人。哪知一夕之間患了怪病,臥病不起,無醫可救。一時間徵集名醫的旨意傳遍民間。
成蘇就是一時心軟,又一頭扎進了宮牆之內,又一次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宋二姑娘,哪怕這個宋二姑娘早已不復當年。
她屏退侍女,對成蘇說話,那是宋予第一次向他低下頭,言語誠懇又帶著些哀求,「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小皇帝病重,是為心疾,所有太醫皆道要為他換心方可,可眾所周知,小陛下為獨子,哪來一顆同脈的心呢?
可宋予與成蘇知道,這世上還真有這麼一顆心。他也聽明白了,「你要我來,是求我把你女兒的心換給你的兒子嗎?」
「我對阿霄那孩子有愧,此生都無法洗清罪責,哪裡還敢動她?若是可以,我真希望是拿出我的性命來。可我別無他法,我這一對兒女,不能全都是這樣的命運?!」
一個九五之尊卻命懸一線,另一個本是金玉之軀卻棄之如敝屣。
成蘇看著宋予,此時的她已是三十來歲,眼裡沒有了光亮,面容枯槁。可他忽然又想起那個鮮衣怒馬的女子。
他沉默許久,「你莫急,我有一法子。」
南疆有一蠱,名為同心蠱,服者二人同生共死,是為同心。
宋予聽後眼裡又黯了幾分,許久,點了點頭,「也好,要麼同生,要麼同死。如此方才不談虧欠。」
「同心蠱?」周靈關想起什麼,「我記得當初陛下的病因是因為有妖物侵擾,最後是道長們帶著護衛燒了那座冷宮西苑,難道……」
成蘇點頭,「是的,陛下根本沒有病,這是一個局。」
當年宋予生產的事終究留下了風言風語,不知怎的,傳到了小皇帝的耳朵裡。為了不讓那個傳聞中的孩子影響自己的皇位,小陛下設下了這個圈套,設計了自己的母親,也揪出了當年的真相。
王室的孩子便是如此,從來殺伐果斷,像極了祖輩開拓疆土時的風範。成蘇清楚地記得,那晚,小皇帝派人暗中尾隨至冷宮,一把火扔下去的時候,絲毫沒顧上火海裡頭有無辜的宮女妃嬪,還有那個傳聞中的自己的同胞。
她產下雙生子,無奈把次女藏冷宮,秘密敗露時冷宮燃起大火。
幸而,阿霄沒有死在那場大火裡,但是卻也性命不保。
小皇帝將送去的蠱蟲殺了,可阿霄卻已經服下了另一隻蠱蟲。
成蘇抱著只剩一口氣的阿霄東躲西藏,最後被宋家兄長宋平嘉所收留。三天後,一個乞丐婆敲了宋家的門,打開來看,是宋予。
誰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出宮的,可她見到成蘇與阿霄的時候,突然控制不住哭了起來。
從前鮮衣怒馬的姑娘啊,就算斷了兩三根肋骨也沒掉一滴眼淚,如今被世情磨難所累,哭得聲嘶力竭,仿佛要將心都要哭出來。
她對著兄長哭,哭她宋家的子孫沒有宋家的骨魂。
她對著成蘇哭,哭她的萬般愧疚卻毫無用處。
她對著阿霄哭,哭她懷胎十月的孩兒卻無法保全。
她跪在地上,死死拉住成蘇的手,眼睛通紅,「把我的性命換給阿霄吧,我求你。」
額頭落地,如梅花落紅。
那晚是成蘇與宋予最後一次見面,成蘇答應她,可是只能保阿霄到十六歲。而宋予活不過七天。
宋予醒來看見成蘇的臉,忽然說,想去屋頂上看星星。
成蘇抱起她,如同多年前一般,落在了屋簷之上,星空之下。宋予不復從前,他卻依舊是翩翩少年郎。
宋予靠在他懷裡,念念道:「我從前想了很久,卻想不起是何時起虧欠了你。現在忽然想起,該是那年在城西小破茶館裡,我騎著馬,衝撞了你。你想幫我控制住馬兒,我卻笑你被嚇得尿了褲子。」
成蘇笑,「才不是,我怎會被嚇住?只不過茶館小孩倒茶水時灑在我身上罷了。」
宋予也笑了笑,「原是如此,可笑我當時對你態度輕蔑,哪裡曉得你竟左右了我的一生。」
成蘇不語。
宋予又道:「可其實,你也並沒有左右過我什麼,雖然我從前怪你,可實則我也明白,入宮是我的宿命。可惜最後把你也拉扯到這塵世裡,平白看了一場笑話。」
成蘇:「這也沒什麼。」
宋予:「是啊,沒什麼。我為凡人,終將化為塵土,可你歲月漫長,還可看盡世間繁華,又能忘卻人間瑣事。」
成蘇愣了愣,月光下的宋予很是好看,可他別過眼,「我會記得你的。你會記得我嗎?」
宋予:「人之將死,什麼都罷了。」
成蘇又問:「若是你還有大好時光,你會記得我嗎?」
宋予深深看了他一眼,「我的大好時光裡,不該有你。」
10
成蘇將那孩子放在榻上,再次囑託周靈關,說道:「除了她的母親,我是第一個聽見這孩子心跳的,當年我費盡心思保住了她的性命,如今也不該徒然放棄。
「雖然我所費力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她母親所高興的事。但是有關這孩子,這一樁事,是唯一一件她母親希望我去做,也是我唯一能做的。
「周先生,我福薄力薄,只能保她到十六歲。她母親曾託信給我,說大約是命數既定,你才是這孩子命裡的貴人,還望你,憐憫她一命。」
成蘇看了一眼天邊,外頭已近黎明,「周先生,天快亮了,我該走了。」
周靈關問他:「你要去何處?」
成蘇:「去找我的歸宿。」
岫石推著周靈關送那男人到大門口,臨走時,周靈關忽然叫住他,「成蘇先生,我忽然想起一事,當年小皇帝登基,我還在為人臣子時,太后曾與我見過一面。那時太后身體已近枯朽,她所言我全當託囑。可如今想起,應是另有深意。」
成蘇眼眸深邃,「她說了什麼?」
「她說,她此生別無他求,一願疆土穩固,二願……」
「二願是什麼?」
「長衛安康。」
二人目送成蘇離去,大雪茫茫,他仍一步步走得堅定而平穩。
岫石站在周靈關身後道:「我方才扶他時,發現他心力枯竭,一身的修為都消耗殆盡,他此去應是絕路。」
周靈關借著嘆氣搓了搓手,驅散周身寒氣,「你沒發現嗎?他再次入宮是一年前,太后薨逝是這不久的事。若是他真的遂了太后的願,太后早在一年前就得過世了,哪還能等到如今?」
岫石:「先生的意思是?」
周靈關:「他哪裡是拿了宋予的命換了那孩子的命,分明是把自己的狐心和一身修為都耗在了那孩子身上,騙過了太后,也為了那孩子苟活了一年。如今太后死了,他這才沒了念想,他此去,大約是追隨太后而去了。」
成蘇啊,從見到宋予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註定走上了絕路。
可他也不知,宋予對他的所有惡語相向,皆不過是為了將他推出命運的漩渦,為了不將他牽連,可惜天不遂人意。而她此生所有的心思,都藏在了那句「長衛安康」裡,日日夜夜,唯恐旁人知曉其中深意。
妾無他願,唯願君年年歲歲,平安長健。
雪後寂靜,萬物無聲。
夜幕時分,王陵處,有守墓人恍惚看見一道貓兒狗兒似的影子閃進了西啟太后的陵寢,再眨眼時,卻又空空如也。
他只作眼花,隨手往坑裡多丟了幾張紙錢,嘴裡嘆道:「王權富貴終化塵土,明月花下萬象荒蕪……」作品名:《長庚渡之成蘇篇》;作者:靈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