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治功和王彩娥趁著這幾天石圪節開物資交流會「大亂」的機會,又趁著胡得祿跑出去看戲,他們倆就在理髮店後面的小房子裡演他們自己的「戲」,儘管這房子離街道很近,但門一關,就和外面鬧哄哄的世界隔絕了……但是這天下午,事情突然敗露在了胡得祿他哥胡得福面前。廚師胡得福帶一把弟弟門上的鑰匙,跑來給他們送豬肝的。沒料到推門進屋後,看見公社的徐主任和彩娥大白天睡在一個被窩裡。
胡得福氣得臉像手裡的豬肝一樣,說了句:「我找張有智去告你!」就門一摜走了。
驚慌失措的徐治功趕忙穿起衣服,哭喪著臉叫道:「天啊,這下完了!」
王彩娥又象上次和孫玉亭的事敗露後那樣,鎮定地對徐主任說:「甭怕!讓他告屁也不頂!我不承認,能把你怎?」徐治功感動得淚花子在眼裡直轉。
但他慌得再也不敢在這個小屋裡呆下去,立刻象兔子一般竄出了門。
治功心慌意亂地從街道上的人群裡擠過來。所有認識他的莊稼人都尊敬地給他打招呼,他只是牙疼似的給這些人咧一咧嘴,只顧向前走。
可是他並不知道他要到哪裡去。
不斷有熟人給他打招呼。天啊,哪來的這麼多熟人!他現在需要一個人躲到什麼地方去,想想看這怎辦呀。
一輛汽車從對面的公路上停下來,許多人正往上擠。徐治功似乎看見胖爐頭胡得福也擠上去了。一切都完了!他知道「紅燒肘子專家」常被請到縣裡擺宴會,所有的領導人他都認識——一個多鐘頭以後,胡師傅就會坐在縣委書記張有智的辦公室裡,告他徐治功……徐治功為了擺脫街上的熟人,趕忙往他的「大本營」公社走去。
快到公社時,他又想到,此刻那裡也不是個好去處!說不定一群人在等他解決問題哩!
他急中生智,折轉身拐進了土坡旁邊的廁所裡。好地方!
他蹲在茅坑上,既不拉屎又不撒尿,只是為了想想他該怎麼辦。他知道,縣委書記張有智對他不感興趣。一旦胡得福告到他那裡,張書記不會輕饒了他。不管事情最後結果如何,先派人來把你調查一下就叫人吃消不了。如果事情公開,他受處分不說,他老婆還說不定要和他鬧離婚。這樣,一切都不可收拾了。唉,他當初為什麼要到這該死的石圪節來呢?
現在的問題是,最好能讓張有智開恩,把事情從那裡壓住。但他又想,就是給張書記磕上幾個頭,恐怕也無濟於事。他不會饒他!
誰能對張有智說上話呢?想來想去,張有智大概只會聽地委書記田福軍的——這兩個人的關係最好。
徐治功蹲在茅坑上搖了搖頭。太天真了!這種事怎能讓地委書記知道呢!要是田福軍知道,說不定還讓張有智加碼處分他。真是,腦子急亂了!怎敢妄想地委書記包庇他呢!他突然想起個白明川。
是的,明川和張有智也是好朋友,說不定只能央求他給張有智做工作。明川過去在這公社當一把手時,他和他處得不太好。但他知道明川是個善良人,也富有同情心,說不定會幫他一把的。
對,立刻到黃原去找明川!現在就動身!事到如今,一分一秒都是寶貴的!
徐治功把褲子一提,慌慌張張出廁所,跑到公社裡找來副手劉根民,說他有個急事要去黃原一趟,讓根民把物資交流大會負責搞完。
他語無倫次地給劉根民安頓完工作,把他辦公室的門「咯吧」一鎖,提了個黑革包就跑到東拉河對面的公路上。他即刻擋住一輛去黃原的汽車,手忙腳亂地爬了上去……天黑以後,徐治功在黃原東關下了汽車,心急火燎地跑到市委。
他進市委大門口時,才從門戶老頭的嘴裡知道,明川在前不久已經提拔成黃原市委的正書記了。他當時心裡不免泛上股苦澀的滋味。唉,人家都在進步,他徐治功倒在搞些什麼事呀!
他終於在辦公室裡找到了白明川。
明川特別親熱地接待了他,又是泡茶,又是遞煙,又是問候。
落難的徐治功感到得鼻子發酸哩。他羞愧地想起,他們在石圪節一塊工作的時候,他曾經常和明川過不去。
徐治功哪有心思喝茶抽菸啊!事到如今,他也顧不了多少,就厚著臉向明川直截了當說明了他的來意。白明川張著驚訝的嘴巴聽他說完後,從沙發裡站起來,立在地上急得攤開兩隻手,說:「啊呀,治功!你怎擠這麼些沒名堂的事!你幾十歲的人了,又是個領導幹部,怎能這麼不檢點呢?你呀……」
白明川真不知怎樣數落他的前副手。
徐治功垂頭喪氣地說:「亂子已經闖下了。教訓我以後會記取的。只是眼前這一關就過不去。我知道你和咱們縣委書記張有智關係好,你現在這位置說話他也重視,因此我求你給他寫一封信……」
白明川想了一下,誠懇地說:「不是我不願幫助你,這種事我實在不好幫。要說和張有智的個人關係,我倒想起一個人,但不知他會不會幫你……」
「誰?」徐治功急著問。
「徐國強。你不是和他一個家族的嗎?徐老過去也是張有智的老上級……你是不是去找找他?」
「我怕碰上田書記……」
「田書記一般不在家。他家裡有電話,你現在可以先打電話和徐老約一下……」
徐治功只好拿起明川桌子上的電話。
打完電話後,徐治功對白明川說:「徐老讓我現在就過來。」
「那你快去吧!」明川說。「畢了你過來在我這裡住。」徐治功出門的時候,又對白明川說:「如果徐老不肯帶忙,還得要你出面哩!」
白明川說:「你先去。罷了再說。」
徐治功淌過小南河,幾乎是小跑著來到南關的地委家屬樓上。
使他高興的是,這一趟沒白跑。
同族長輩徐國強懷裡抱著一隻小黑貓,聽他說完後,先指著鼻子把他臭罵一通;然後戴起老花鏡,用核桃大的字給他以前的下級張有智寫了一封求情信。
徐治功感激涕零地拿起這「聖旨」,一再央求本族叔叔不敢把這事說給田福軍;隨後就一溜煙又從地委大院裡跑出來了。
本來他想去白明川那裡住一晚上,但現在才感到不好意思去見明川了。於是他就在街上一個小旅社裡隨便登記了個房間,渾身酸疼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跑到東關買了張汽車票,直奔原西縣城。
上午十點鐘左右,徐治功從原西車站跑出來,低著頭向縣委走去。
路過供銷經理部的時候,他瞥了一眼樓上那個熟悉的窗口,困難地咽了一口吐沫——他老婆就在那窗戶後面辦公。徐治功在往縣委走的路上,又遇到好多人和他打招呼。他支吾著應付一下,慌忙地只顧朝前走。他感覺人們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他。唉,說不定事情已經在城裡傳成一窩蜂了!
他在縣委家屬院張有智的家裡,一直等到書記下班回來——他不能跑到機關去把徐國強的信交給他。
讓徐治功大吃一驚的是,張有智一見他,熱情地和他握手,並向他詢問石圪節物資交流大會的情況。書記還表揚他這件事搞得很有氣魄哩!
是不是張書記先穩住他,給他來點和風細雨,然後再吼雷打閃呢?徐治功在吃驚之餘暗暗思忖。但他又想,張有智向來心中有事臉上就帶出來了——他沒有這麼深的城府。治功就大膽試探著問:「張書記怎知道我們交易會的情況呢?你又沒去。是不是石圪節誰來告訴你的?」「石圪節沒來誰。我是聽縣上去過的幹部回來說的。」張有智扭頭對老伴說:「炒幾個菜,我要和治功喝幾盅!」
徐治功提在喉眼的一顆心,又慢慢跌進了胸膛裡。現在看,胡得福沒來告他?
徐治功並不知道,對他鍾情的王彩娥與他同時採取了行動,這個厲害的女人在治功走後不久——也就是他蹲在廁所裡的那陣兒,立刻到后街頭的食堂裡找到了胡得福。她聲色俱厲地警告「紅燒肘子專家」;如果他要把她和徐主任的事傳出去,她就馬上和他弟胡得祿離婚;並且會一口咬定她和徐主任什麼也沒!
胖爐頭屈服了。他知道弟弟對這個風騷女人愛得象寶貝蛋一樣。再說,得祿年近五十,已經打了多年光榻,而這女人才三十來歲,有什麼資本賭氣哩!話說回來,徐治功是公社主任,也不是好惹的!
王彩娥大將風度,三稱二碼就把一場危機化為烏有!平心而論,我們不能不佩服又麻又辣的女人!
不過,狼狽不堪的治功同志要等回到石圪節,才能知道他已經完全擺脫了危機……現在,他正惴惴不安地和縣委書記一塊喝酒。當然,徐國強老漢的那封救急信眼下還不必掏出來。
乘著一點酒勁,治功便巧妙地把話題扯到了自己的工作調動上。他很動感情地對張書記訴苦說,他把老婆孩子丟到縣城,已經在石圪節幹了整整七年,組織應該考慮他的情況,把他調回縣城工作。說到難受之處,他竟然哭了起來!張有智見狀,立刻安慰這位下級說,縣委知道這情況,罷了恨快會考慮他的問題……從縣委書記家裡出來,徐治功又立刻馬不停蹄地返回到石圪節。
王彩娥打問著了他回來,很快設法向他通報「事情」已經完全風平浪靜了!
徐治功對彩娥感激不已,高興得幾乎要哭一鼻子。但打這以後,他卻再沒膽量和這位大膽的女人交往了……沒有多久,徐治功突然喜從天降,縣委組織部下了文件,任命原副主任劉根民為石圪節公社主任,而把他調回縣裡任了令人羨慕的水電局局長。徐治功大為感慨地想:還是毛主席老人家說得對,壞事裡面有好事哩!
在我們親愛的大地上,有多少樸素的花朵默默地開放在荒山野地裡。
這花朵沒有人注目。也許唯有自身才憐愛自身的芬芳。
可是,在我們普通人的生活中,在這平凡的世界裡,也有多少絢麗的生命之花在悄然地開放而並不為我們所知啊!
但願我們還沒有忘記,不久前,田福堂的兒子田潤生開著他姐夫的汽車,在外縣一個廟會上偶然碰見了原西上高中時和他同班的女同學郝紅梅;在目睹了喪夫攜子的紅梅在異鄉的山村悲慘而不幸的生活後,這個身體瘦弱、不善言語的青年,便象個真正的男子漢一樣,擔負起幫助這位落難女同學的責任。我們知道,儘管他很快就遇到了世俗輿論的壓力,但仍然毫不在乎地開著車來到這偏僻山莊,給生活於困境中的孤兒寡母送這送那,關懷備至……從那時到現在,田潤生到郝紅梅這裡的奔波一直沒有中斷。
毫無疑問,開始的時候,潤生這樣慷慨地幫助紅梅,純粹出於一種同情心。從善良和對別人的同情心來說,田潤生簡直不象田福堂的兒子。
田潤生這樣跑了一段時間以後,他自己驚訝地發現:他的心情似乎發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
是啊,他強烈地意識到,他而今到紅梅這裡來,不再僅僅是要給她送一些維持生活的用品;而是渴望能見到她,坐在她的熱炕頭上,看著她親切地侍候自己吃兩碗香噴噴的細麵條。儘管他長這麼大,從沒缺過吃喝,可他也從沒吃過這麼有滋味的麵條。是的,那麵條是很有滋味。但是,僅僅是有滋味的麵條才使他如此留戀這地方嗎?
不。他在這孔貧寒的窯洞裡,那麼多地體驗了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溫暖。是的,溫暖。心靈的溫暖。他每次坐到這個土炕上,一路奔波所帶來的緊張和勞累立刻就會消失得一乾二淨,耳朵裡再也聽不見呼呼的風聲和馬達的轟鳴;疲倦的眼睛視線可以放心地重迭在一起,甚至可以閉目養神。僵直的胳膊腿松馳了下來;渾身的骨頭也可以一塊一塊散亂地堆壘著——那種舒坦和輕鬆,就象躺在澡盆的熱水裡一般……唉,一旦他坐在這個熱炕頭上,他就不想再離開這裡了!他清楚這一切意味著什麼。
是的,不必隱諱,他在心裡開始愛上了他的同學——這個苦命的寡婦!
我們知道,從田潤生的家境來說,雖然不可能找個端公家飯碗的城裡姑娘,但要在農村找個對象,那的確不必發愁;甚至可以有挑有揀。遠處不說,東拉河一道溝的村莊,誰家不願把女兒嫁給赫赫有名的田福堂的兒子呢?
可是,人的感情,尤其男女之間的感情,是世界上最難解釋的一種現象。
現在,在田潤生的眼裡,只有這個寡婦才是他最可心的女人。
在高中上學的幾年裡,潤生儘管和她是同班,但相互間的交往倒很一般。他是一個晚熟的青年,那時還對男女之間的事並不敏感。至於郝紅梅,他只知道她家成份是地主,但光景很窮,本人常面黃飢瘦,穿身破衣服,連個丙菜也吃不起。後來他隱隱地聽別人說,他們村的少平和這個女同學有點「關係」……
以後他又聽說,他們班的班長顧養民愛上了紅梅。這倒使田潤生大吃一驚。他想不到家庭和本人都很出眾的班長竟然看上了這個成分不好、家境又困苦的女生。那時他才稍微留意了一下這個郝紅梅。他似乎也發現,她是班裡女生中最漂亮的……畢業以後,同學們都各自東西,他也就不再記得這些事了……
至於他自己,是這兩年才多少懂到了一點所謂「愛情」——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姐姐和姐夫之間的不幸婚姻,迫使他也考慮起了他自己的事。是的,男大當婚,他也將要面臨這件人生大事了。姐姐和姐夫的教訓是深刻的,他決不能像他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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