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衛在潘迪華身上看見了過去年代的影子、母親的影子。當然,潘迪華還不止這些。在她的身上,有租界的味道、洋場的味道、明星的味道、滄桑女人的味道和悲劇的味道。
王家衛選潘迪華來演五十年代移居香港的上海人,是一種氣質的契合。潘迪華的眉梢輕輕地一揚,就抖落下滿地的碎屑,仔細看去,每一片上,都寫著舊日的風骨。
第一次去香港見她,是1990年,她剛從泰國演出回來。
我拿著地址,坐著有軌電車,在跑馬地站下來,上一個坡道,但見一排古風洋裝的公寓。
那時分,正是黃昏,太陽呈現出一種犧牲的美,風中多了一絲涼意。潘迪華倚在落地長窗前等我,她衣著的顏色和屋子裡的光線,譬如紐約二十年代的油畫。最初一刻,仿佛是一臺布景。
她招呼女傭泡紅茶,擺乾果,英語裡夾雜著上海口音。
潘迪華上海出生,上海長大,祖屋在常熟路歌劇院隔壁。上世紀四十年代末,覺得家庭氣氛太壓抑,也是膽子大,隨一些明星去香港拍電影。拍來拍去,不見有紅出來的跡象。女孩子,長得好看,有人求婚,也就嫁了。
遇人不淑,是許多美麗女人的命數。日子有些過不下去了,挨了一段時日,並不見好轉,也無甚轉機,潘迪華當斷即斷。
沒有了家的依託,潘迪華的生命拐杖就是演藝事業了。
二十九歲,潘迪華去倫敦學習歐美流行歌曲。沒有錢,房子租在鐵路邊上,每天,冒著黑煙的火車按班次定時駛過,兩旁低矮的舊磚房跳起舞來。然而,這已經驚動不了屋子裡面的人了。她太累了。
冬天的倫敦,又冷又溼,潘迪華撐著傘,換三趟車,去老師那裡學藝。那時候,苦是顧不得的,只覺得是一列脫離了固定軌道的火車,無從選擇,也來不及思索要去哪裡,任憑著向前滑去。
然後就是六十一年代了,潘迪華的歐美民歌和她沉鬱的聲線,讓她紅了一遍又一遍——那是潘迪華的花樣年華。
美人也是會老的。無可奈何地老去了。
潘迪華像林中的靈狐,等待著。有了《阿飛正傳》,又有了《花樣年華》。《花樣年華》中演一個房東,幾句上海話,一點小感覺十分簡練地勾勒出了一個世故的上海女人的樣子。
那天說起要去拜見老上海著名報人、詞作者陳蝶衣。
陳蝶衣住在粉嶺,我們住在尖沙咀,如果坐地鐵,來來回回,要中轉四次。潘迪華道:「這樣做法,鈔票倒是省了,不過蠻費時間也蠻吃力的。我建議你們坐計程車去,車行那邊我有熟人,給你們打一個大一點的折扣。有的時候,看起來省了,其實是不值得的。不要浪費,也不要沒有理智地節約。」說著,她就拿起電話,與車行方面講定了價錢和上車地點。放下電話,她又補一句:「如果你們願意搭地鐵,車行那邊可以取消的。」
曾經在後臺看潘迪華穿巴黎買來的鏤空長絲襪,她戴起手套,一寸一寸地把絲襪拎起來,提上去,還收著小腹,屏住呼吸,終於穿妥了,長噓一口氣道:「我一雙絲襪可以穿一個季節,就是因為我比較曉得它的穿法。」
想起中學年代,去同學家。花園弄堂的後門,廚房問裡,一塊燙衣板,一條藍色卡其布褲子硬是要燙得筆挺才肯穿了去上學。我每天去那裡等她,每天看她在那裡耐心地熨褲子。完了,還要用尼龍刷子,沾了牙粉,把鞋面上的白色滾邊刷出一個纖毫不染。上海女人的腔調,是在悠長的日子裡孵出來的。
那年到上海為《花樣年華》作宣傳,張曼玉和梁朝偉都走了,潘迪華還留著,她要過過說上海話、吃上海菜的癮。
我們去一家小飯店吃飯——炒螺獅、清炒河蝦仁、糯米粉蒸肉。潘迪華索性捨棄筷子,用手指頭捏著吃。她說,用手吃更加有味道。她自己吃,也給身邊人派菜,殷勤地勸:「吃呀吃呀,不要客氣!」蝦油滷螃蟹端上來,她的眼睛亮起來,伸出筷子,又停在半空裡,道:「照規矩,我是不可以吃螃蟹的。」收回筷子,又有些不情願,自說自話道:「不過不吃蠻可惜的,還是吃一塊好了。」眾人也附和,她就真的吃了一塊,然後,又吃了一塊。吃完,意猶未盡,說:「吃不掉打包,不要浪費。」
我和她相約,舊曆年,去香港淺水灣喝下午茶。她很興奮,連連說好,又說,那裡變了很多一了一卜世紀五E年代,她在那裡住過,照相本子裡有那個年代的照片。舊曆年初四,我如約到香港,打電話給她,她不在。她的兒子說,母親經不住朋友請,去美國演出了。
2007年初夏,想約潘迪華出來飲茶,她說,「不要了,還是到我家裡來,我可以給你聽歌。」
彼時,她已經從跑馬地搬到何文田山道。
客廳裡,羅贊半掩在那裡,沙發上鋪了非洲帶回來的毯子,絢爛得不得了。她放她的演出錄像給我們看。我們是看客,她卻入了戲,看著看著,熱淚盈眶,與她說話,亦是前言不搭後語,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潘迪華留飯,道:「自己人,不講究的,吃點上海口味的小菜。」
菲傭來擺桌子,潘迪華遠遠一瞥,不滿意,懶得說,自己過去重新安排。飯菜端了來,滷牛肉,鹹白菜炒蝦米,莽菜餛飩,很家常的食物,因水晶吊燈的照耀,都金貴起來。這就說起八十年代,在上海她的老房子裡,把窗簾拉起來,他的弟弟潘盛華彈琴,我們一起聽鄧麗君,聽黛安娜·羅斯。宵夜是泡飯,筍尖拌開洋,黃魚鯗燒肉,蟹糊蒸蛋。
潘姐姐說,等她再老一些,她要到上海來做寓公,然後,在電臺主持一檔《流金歲月》的節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