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不會是毒藥?」——夏洛克·福爾摩斯(《斑點帶子案》)
夏洛克·福爾摩斯常常尋思有關毒藥的問題。那個時代的科學思考者必定會對這個話題感興趣,因為在19世紀,關於有毒物質的檢測有過一些重大發現。
當華生在聖巴特醫院的實驗室中首次與福爾摩斯見面時,後者的手上貼滿了橡皮膏,這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創可貼。他解釋道:「我不得不小心一點,因為我常和毒藥接觸。」作為一名醫生,華生很平靜地接受了這一信息,他知道化學實驗不可避免地會與危險物質接觸。但華生當時沒有意識到,這次提及毒藥是在預示他日後與福爾摩斯共同面臨的奇妙挑戰,例如這對搭檔在《斑點帶子案》《魔鬼之足》和《血字的研究》中的調查經歷。
柯南·道爾的這些故事明顯受到當時公眾對投毒者及其罪行充滿矛盾的興趣的啟發。在維多利亞時代,有一大群人會熱情地定期參加著名的中毒案件審判。他們對此類案件充滿興趣,因為被告常常是迷人、受過良好教育的女人,就像福爾摩斯在《四籤名》中指出的:「一個我一生所見的最美麗的女人,曾經為了獲取保險賠款而毒殺了三個小孩,結果被判絞刑。」
女人可以進入病房和廚房。並且人們相信,出身良好、受過良好教育的女人絕對值得信賴。19世紀,她們中有很多人站在了被告席上,因為毒理學有了新近發展,能夠檢測出她們精細而險惡的所作所為。
曾激起公眾興趣並讓法院門口人潮湧動的女人包括:瑪德琳·史密斯(Madeleine Smith),這位沉著冷靜的格拉斯哥年輕女子在1857年被指控毒殺情人,她在他的熱可可裡摻了砒霜[審判期間,柯南·道爾的父親查爾斯·道爾(Charles Doyle)為一份報紙繪製了該案的法庭場景圖,陪審團做出了非常蘇格蘭式的「罪證不足」判決];弗洛倫斯·布拉沃(Florence Bravo),她涉嫌在難以取悅的丈夫查爾斯的勃艮第葡萄酒中放入重金屬銻;而在倫敦中央刑事法院受審時,她的美貌和端莊的舉止引起了同情(判決為「無罪」)。
看著生命懸而未決的女人的審判令人興奮,但通常她們都免於被定罪。通常,定罪很難。很容易提出合理的懷疑,因為那個時代充斥著致命物質。水銀用來製作帽子。小劑量的砷和類似的物質會用作補品。女人們還用砷來美白膚色,用顛茄讓瞳孔變大。當時的法律鬆懈,很多毒藥都可以買到,「用來驅除家裡的害蟲」。
在《血字的研究》開頭,華生剛從阿富汗回來,也許並不了解當時讓英格蘭著迷的這些案件細節。但作為一名受過良好教育的醫生,他無疑多少了解投毒的險惡歷史,也了解手法微妙的毒殺對法律系統和醫學界是如何棘手。
《斑點帶子案》與胰島素
在古代,投毒是極度令人恐懼的,且會被嚴懲。歷史上最早被注意到的毒物來自有毒性的動物,通常是爬行或兩棲動物。蟾酥(蟾毒素)是最受歡迎的。這些毒藥常在囚犯或奴隸身上進行測試,如果證明有效,就可以用來塗在武器上。福爾摩斯很熟悉動物毒素,他在數個故事中都很快懷疑起它們的存在,比如《斑點帶子案》:
「我立即就想到了蛇,我知道醫生豢養了一群從印度運來的動物,把這兩件事聯繫起來時,我感到很可能我的思路是對的。使用一種任何化學試驗都檢驗不出的毒物,這個念頭正是一個受過東方式鍛鍊的聰明而冷酷的人所會想到的。從他的觀點來看,這種毒藥能夠迅速發揮作用也是一個可取之處。確實,要是有哪一位驗屍官能夠檢查出那毒牙咬過的兩個小黑洞,也就算得上是個眼光敏銳的人了。」
英劇《福爾摩斯:斑點帶子案》劇照
福爾摩斯的想法是有先見之明的。有幾樁20世紀的毒殺案就是在醫學檢驗員經過仔細外部檢查,發現皮下注射痕跡後才告破的。其中包括發生在英格蘭布拉德福德市的伊莉莎白·巴洛(Elizabeth Barlow)的非正常死亡。
伊莉莎白的丈夫肯尼斯(Kenneth)是附近一家醫院的護士。1957年5月的一個傍晚,他曾打電話給當地一位醫生,要求他去看望伊莉莎白,說她非常虛弱,倒在浴缸裡。醫生到了之後,發現伊莉莎白的屍體側著躺在空的浴缸裡,她還嘔吐過。剛剛失去妻子的丈夫解釋說,她曾抱怨身體不適,因此決定洗澡。他在等伊莉莎白回到床上的時候睡著了,再次醒來時,卻發現妻子仍然在浴缸裡,頭部浸在水中。他曾試圖將她抬起,他雖有護理技能,但她對肯尼斯來說還是太沉了。因此他排乾了浴缸裡的水,試著讓她躺著,對她進行復甦,但顯然沒有用。於是醫生打電話報了警。
負責此案的偵探警官內勒(Naylor)立刻對肯尼斯睡衣完全是幹的這一事實感到震驚。浴室裡也完全沒有飛濺過水的跡象。
法醫病理學家大衛·普萊斯(David Price)參與了進來。他很快注意到,死者的臂彎裡還有水,這更加讓人懷疑肯尼斯努力將她救起的說法是否為真。屍體被送到哈羅蓋特的太平間,立即進行了屍檢。
外部檢查未發現屍體那雀斑很多的皮膚上有什麼異常痕跡。內部檢查顯示伊莉莎白剛剛懷孕,但沒有發現明確的死亡原因。
普萊斯拿著放大鏡,又一次有條不紊地在屍體上慢慢檢查了一遍。兩個小時後,他終於有所發現:在臀部有兩組微小的皮下注射痕跡,但毒理篩查結果是陰性。這個年輕女人被注射了什麼呢?
警方詢問了肯尼斯的同事,發現他的護理工作包括注射胰島素。伊莉莎白不是糖尿病患者,因此給她注射大劑量的胰島素會導致致命的低血糖休克。之前沒有過胰島素謀殺的先例,也沒有公認的測試方法。
普萊斯將這些有皮下注射痕跡的部分切下。他和毒理學家A.S.加裡(A.S.Curry)給一組小鼠注射了胰島素,另一組注射了由切片組織製成的漿液。兩組小鼠均出現相同的症狀並死亡。重複測試了多次,結果不變。
肯尼斯·巴洛因此以毒殺妻子的罪名被判無期徒刑。為公平起見,警方沒有告訴評審團另一發現:他的第一任妻子幾年前死於類似的症狀,當時她被認為是自然死亡。如果對她的屍體也進行夏洛克式的檢查,用放大鏡觀察每一塊皮膚,那麼很有可能發現微小的痕跡——看起來像被蛇咬的傷口。如果「眼光敏銳的驗屍官」當時能夠辨識出「那兩個小黑洞」,那麼伊莉莎白·巴洛就不會嫁給這條叫作肯尼斯的毒蛇了。
史密瑟斯特醫生重婚的太太
砷的毒性眾所周知,但其獨特的味道限制了它作為毒藥的使用頻率,直到約公元800年,一位叫賈比爾·伊本·海揚(Jabir ibn Hayyam)的阿拉伯研究者將其提煉成幾乎無味的白色粉末,很容易藏在食物或飲料中。帶著一絲陰森的幽默感,人們將其稱為「繼承之粉」,因為他們認為不幸的家庭會有效利用這一粉末。儘管砷常常被認為是致死原因,但很難在法庭上被證實。
1842年,德國的雨果·萊因希(Hugo Reinsch)發明了一種更簡單的測試砷的方法,毒理學這門新科學似乎必然會變得越來越重要。但隨後出現了一次災難性的挫折:託馬斯·史密瑟斯特(Thomas Smethurst)醫生因用砷謀殺伊莎貝拉·班克斯(Isabella Bankes)而在倫敦中央刑事法院受審。
「一個醫生墮入歧途,他就是罪魁禍首。他既有膽量又有知識。」夏洛克·福爾摩斯在《斑點帶子案》中說。他的這一觀點在維多利亞時代和愛德華時代數位接受過醫學訓練的投毒者身上得到印證。普理察、克利、帕爾默、沃德、韋特和克裡本——這些醫生殺人犯的名字讓人膽寒。
但史密瑟斯特案與眾不同。這個故事不僅關乎一位無賴醫生毒害一顆輕信之心,也關乎一位德高望重的醫學專家因為粗心的錯誤,破壞了公眾對科學證據準確性的信任。
1858年,史密瑟斯特醫生五十多歲,而他的妻子比他大近二十歲,他們乘四輪馬車抵達倫敦郊區的貝斯沃特(Bayswater),在一處供膳食的寄宿公寓租了一間房。史密瑟斯特精通水療法,這是維多利亞時代的一種醫學療法,做法是將人體上每個可能的孔口都浸在水中。他告訴女房東,他考慮在貝斯沃特開一家診所,因此希望熟悉下該地區。
寄宿處的另一位房客伊莎貝拉·班克斯當時四十二歲,有一點魅力,有足夠的金錢,還有偶爾發作的消化道病史。她非常樂意將自己的身體問題告訴醫生,史密瑟斯特似乎也樂於與她討論症狀。儘管史密瑟斯特太太對此事似乎有種奇怪的超然態度,但隨著伊莎貝拉和醫生的親密閒談時間越來越長,女房東變得不安起來。
最後,憤慨的女房東要求班克斯離開。她走了,卻是在史密瑟斯特醫生的陪同下。他們在巴特西教堂舉行了重婚儀式,然後搬到了里奇蒙,享受家庭幸福。
但事實並非如此。「婚禮」後不久,伊莎貝拉就病倒了,劇烈腹瀉和嘔吐。她「丈夫」對她進行了幾天治療但無濟於事後,她被送到當地的朱利葉斯(Julius)醫生那裡去。為了控制症狀,醫生給她喝了石灰水,然而情況變得更糟。因此她不斷被送到別的醫生處求診。病情越來越嚴重。一名律師被叫來,伊莎貝拉籤署了遺囑,將她所有的錢留給「我真誠摯愛的朋友,託馬斯·史密瑟斯特」。
朱利葉斯醫生和他的搭檔懷疑伊莎貝拉的疾病是一種刺激性毒藥引起的。他們拿走伊莎貝拉的一部分排洩物,帶到著名病理學家阿爾弗雷德·斯溫·泰勒的實驗室中,他也從事毒理學研究。泰勒使用簡單優雅的萊因希法對樣本進行了檢查。
他將可疑物質與鹽酸進行混合併加熱,然後將一塊銅網放進溶液中,如果存在砷,銅網會呈現深灰色。泰勒報告說,對伊莎貝拉樣本的測試結果呈陽性。
因為史密瑟斯特是為伊莎貝拉提供飲食的人,也很少離開她身邊。鑑於這一可疑情況,他被逮捕了。但他含淚告訴執法官,妻子的病情使他很難離開她身邊,她急需他的照料。考慮到這一點,他被迅速釋放。
伊莎貝拉·班克斯第二天就去世了。
史密瑟斯特被控謀殺。1859年7月進行的審判引起極大關注,因為這一案件幾乎完全依賴於科學證據。但醫學證詞出乎意料。屍檢時發現,死者已懷孕五至七周。她的腸道似乎嚴重發炎,與砷中毒的症狀一致。但對她的內臟進行檢查後沒有發現砷的存在。那砷是如何在死前還明顯存在,卻在死後消失的呢?
進一步的實驗又得出了一個令人苦惱的事實。泰勒最初進行萊因希法實驗時,他將銅網插入混合液之前沒有考慮對銅網進行測試。用過多次的銅已被砷汙染了。泰勒用自己的試劑徹底破壞了整個實驗。
辯方的幾位專家證人認為,死亡原因是一種痢疾,這位年紀較大的女士第一次懷孕,會加重病情。但經過四十分鐘的商議,法官仍做出了有罪判決,並判死刑。
醫學界立即表示強烈抗議,認為科學事實不能證明判決的合理性。唯一合法的史密瑟斯特太太顯然已從無動於衷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她向維多利亞女王寄去一封動情的長篇懇求信。內政大臣搜集了一些實情,經過仔細考慮後推翻了判決。
當史密瑟斯特醫生以自由人的身份離開監獄時,他立刻因重婚罪再次被逮捕,被判處一年有期徒刑。因此,政府的這一舉措既達到了盎格魯撒克遜法學的最高道德標準,又同時滿足了英國中產階級道德感的最深需求。
最終出獄後,史密瑟斯特醫生(顯然是個走在時代前列的人)就班克斯女士的遺產提起訴訟。他贏了這樁官司,獲得了錢,然後從公眾視野中消失了,有人說是在史密瑟斯特太太的愉快陪伴下。普通民眾和科學界都對「專家」證人表示嚴重不信任,很多年裡,整個醫學法理學領域都無法抹去汙點。
阿瑟·柯南·道爾出生於史密瑟斯特受審的同一年。數十年後,當他是一名醫學生時,他仍然能感受到這個案子的迴響。柯南·道爾的老師、導師和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原型,約瑟夫·貝爾(Joseph Bell)醫生對法醫界非常懷疑,據說他在參與的諸多案件中都隱藏了身份。柯南·道爾在1876年見到貝爾,這位老人敏銳的性格和推理能力給他留下深刻印象。
福爾摩斯的原型:約瑟夫·貝爾醫生
《血字研究》與哈裡斯案
19世紀接近尾聲時,科學家們不斷發表他們的新發現,報紙上充斥著駭人聽聞的罪行報導,公眾對懸疑小說的興趣也不斷增長。儘管一些悲觀的評論家提醒人們,這些閱讀材料的普及會給犯罪提供更新更危險的想法,使打擊犯罪行為變得更難,但更清醒的頭腦認為這不太可能,因為大多數小說都極為不準確,小報的報導就更虛幻了。然而隨著新的和更危險的藥物出現,中毒案件的複雜性確實增加了。
1891年,紐約,名叫卡萊爾·哈裡斯(Carlyle Harris)的年輕醫學生與康姆斯託克女校的一名住宿生海倫·波茨(Helen Potts)秘密結婚已近一年。康姆斯託克的其他女生被告知,哈裡斯是海倫的未婚夫。哈裡斯堅持這段婚姻必須保密,因為他擔心家人如果知道他上學期間結婚,可能不會繼續支持他的學業。
海倫的母親卻堅決主張要揭露這段婚姻。不出所料,海倫因此得了失眠症,哈裡斯為她開了六粒低劑量的奎寧嗎啡膠囊。(在那個美好的時代,醫學生也可以開藥方。)這在當時是一種常見的鎮靜劑,是由著名的紐約藥房「麥金太爾」現訂現做的。
哈裡斯拿起膠囊,但只給了海倫四粒,並指示她每晚服用一粒。她這樣做了,度過了三個平靜的夜晚。第四個晚上,她在神志失常中醒來,呼吸非常困難,瞳孔收縮明顯。學校醫生為了挽救她做出了一切努力,但還是沒能成功。
哈裡斯供出了他藏起來的兩粒膠囊,經檢查證明,其中只含有允許劑量的嗎啡。海倫已下葬,但因報紙上提出太多疑問,她又被掘出調查。紐約毒理學家魯道夫·維特豪斯(Rudolph Witthaus)在女孩的所有器官中都發現了嗎啡,但沒有奎寧。這意味著她服用的最後一粒膠囊只含有純嗎啡。如果考慮到膠囊的大小,這已經過量了。藥房堅稱能夠對他們配的所有藥物負責,並且藥房方面沒有任何過失。
哈裡斯被逮捕,並被指控犯有謀殺罪。調查人員得出的結論是,在給海倫的四粒膠囊中,有一粒被哈裡斯換成了致命劑量的嗎啡,他作為一名醫學生,可以輕鬆獲得這一藥物。他保留了兩粒膠囊,這樣就可以在海倫服下最後一粒致命膠囊後證明自己的清白。哈裡斯在1893年被定罪及處決。
《血字的研究》
這一案件的情節如此複雜,讓人覺得或許受了夏洛克·福爾摩斯故事的影響。有趣的是,大偵探首次出場的《血字的研究》由J.B.利平考特出版社於1890年在美國出版,正是哈裡斯案發生的前一年。與在家鄉英國相比,這本書在美國反而引起了更大的關注,也更暢銷,成為廣泛討論的話題。故事中有一個著名場景,角色傑弗遜·侯波講述他如何謀劃殺死受害者:
「有一天,教授正在講解毒藥問題時,他把一種叫作生物鹼的東西給學生們看。這是他從一種南美洲土人製造毒箭的毒藥中提煉出來的。這種毒藥毒性非常猛烈,只要沾著一點兒,立刻就能致人死命。我記住了那個放毒藥瓶子的所在,他們走了以後,我就倒了一點出來。我是一個相當高明的配藥能手,於是,我就把這些毒藥做成了一些易於溶解的小丸。我在每個盒子裡裝進一粒,同時再放進一粒樣子相同但是無毒的。」
故事中並沒有寫明毒藥的名稱,但製作方法很類似。卡萊爾·哈裡斯是否讀過《血字的研究》,並從中找到了擺脫困境的方法?也有可能是一名調查人員讀了這部小說,從而意識到海倫·波茨是如何被謀殺的。
正如夏洛克·福爾摩斯在《跳舞的人》中所說:「有人發明,就有人能看懂。」
本文節選自
《夏洛克·福爾摩斯的科學》
作者: [美] E. J. 華格納
出版社: 南京大學出版社
出品方: 南京大學出版社·守望者
原作名: The Science of Sherlock Holmes
譯者: 馮優 / 林燕
出版年: 2020-11
編輯 | 杏花村
主編 | 魏冰心
圖片 | 網絡
知識 | 思想 鳳 凰 讀 書 文學 | 趣味喜歡此內容的人還喜歡
原標題:《福爾摩斯為什麼愛問:「會不會是毒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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