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橫掃網際網路的熱詞,按流行時間長短可以分為兩類。
一類是速生速朽的。今天火了,後天就過了保質期,散發出一股餿臭味。
老一點的如「香菇藍瘦」,「厲害了我的哥」,新一點子如「淡黃的長裙」,它們早就失去了那一點點娛樂價值。
另一類則生命力頑強。一旦流行開來,很容易成為廣大網友的日常用梗。
它們有的可以描述某種新現象、新趨勢。如流量明星、996、下沉、內卷等。
有的可以擊中某些早已存在,但卻沒有足夠形象的詞去描述的特定群體心理或是廣大群眾心理,如直男癌、油膩、佛系等。
最近的例子,當數【打工人】與【凡爾賽文學】。
這恰好又是一對針尖對麥芒的梗:前者想要不經意地打造朋友圈貴族人設,後者則是用自嘲、比慘來消解現實中的無奈。
不過說實話,我並不覺得「凡爾賽文學」有什麼好解讀的。
四層別墅引發的體力困擾,瑪莎拉蒂顏色帶來的美學煩惱,度假時是去冰島看極光還是去南極看企鵝的選擇障礙,這就是我和身邊朋友們的最日常生活啊?很值得炫耀嗎?
身為一名人民自媒體作者,我更想聊聊【打工人】,哪怕它已經降溫。
「打工人」一梗的起源,要追溯到9月22日「抽象帶籃子」發布的一條短視頻。
此前,憑藉「大專人,大專魂,大專才是人上人」等一系列鼓吹大專生的抽象語錄,以保安形象示人的帶籃子就掀起過一陣網絡狂歡。
這一次,他以早早起床的打工人口吻,對著鏡頭說:
朋友們,累嗎?累就對了,舒服是留給有錢人的。早安,打工人!
此後,帶籃子又陸續拍了幾個小視頻,貢獻了多段「打工人體」抽象語錄,如:
「勤勞的人已經奔上了塔吊,你卻在被窩裡伸了伸懶腰,你根本沒把自己生活當回事兒。早安,打工人!」
「打工人,打工魂,打工永遠難成神。開公司,發工資,遲早成為賈伯斯。985,211,手裡簡歷火速交,再見,打工人。」
帶籃子本意是調侃一下白領朋友們,強調一下基層務工人員的不容易。
萬萬沒想到,潛藏在上班一族群體的失衡心理,會被這三個字瞬間擊中。
一場以「打工人」為主題的群眾吐槽大賽,就此上演。
B站上,把80年代日本動畫片《校園小子》配上打工人語錄的惡搞視頻,成了300萬加爆款。
微博裡,朋友圈裡,微信群裡,也翻湧著打工人認命了、躺平了、假面微笑的語錄和表情包。
#打工人#這個話題在微博上的熱度,也迅速突破了3億。
從傳承來說,打工人是社畜的「變異梗」,但比社畜這個舶來詞更接地氣,第一時間就能讓人明白,囊括的群體也更廣。
中國心理衛生協會會員、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張燕分析說
「打工人」火爆,是因為它兼具了「上班族」和「打工仔」的語言內涵。
所以,「打工人」這三個字一出,就如同「君權神授」之於帝王,「人權」之於革命者,迅速成為了2020所有工作人的語言利器。
只不過不同於君權、人權,打工人這個梗慫多了,不是用來爭權的,而是用來自嘲的、比慘的。
但自嘲與無奈的背後,依然讓普通人藉此爭取到了一點語言上的權力。
就像張燕說的那樣:
如今,年輕人在面對高壓環境時會產生焦慮感,所以應運而生了這些調侃性質的熱詞。糊弄,看似消極逃避,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對抗,讓自己不被超產社會的節奏裹挾,在生活中撬出縫隙,放置一點自由自在。
在現實裡沒有安全出口的21世紀,化身為梗的打工人,就變成了年輕人在網上的情緒出口。
可以說在誕生之初,它就有著成為2020年最慘自嘲梗的潛質。而這樣的梗,是具有生命力的。
但就在廣大基層工作者自嘲得正High時,事情卻發生了變化。
10月26日早上,帶籃子發完「打工人宣言」34天之後,下圖這家公眾號以一篇《早安,「打工人」》突然加入這一創作賽道。
雖然標題和帶籃子的小視頻一模一樣,但全文卻絲毫沒有提及這位造梗之人,也沒有對這個梗的來龍去脈進行任何科普。
此文目的只有一個,就是以官方喉舌的身份重新定義「打工人」。
一個年輕人抱團取暖以及賣慘的自嘲梗,變形成為滿滿正能量的加油梗。
明明是表達喪氣、不想上班的湯姆表情包,成了「為夢想拼搏時,無聲蟄伏的表現」:
打工人想要暫時逃離工作的小願望,被替換成「遠比自己想像的更熱愛、離不開工作」:
當「網友自製」的420k表情包突然變成高清重製時——便也成了主流對打工梗的正能量重製。
在官媒的理想裡,打工人的終極形態=勞動模範。
這篇文章發出來後,立刻引起了熱烈討論。
其中自然少不了憤怒的抨擊。
還有人說,這是在用高高在上的姿態戲謔打工人。
也有人認為,這不過是官媒一如既往網感不在線的尷尬玩梗。
也不乏認為理所當然的正能量、高覺悟人士。
如果你覺得一篇文章流量畢竟有限,戰鬥力無法同廣大網友相比。
那我只能說結論下得太早了。
因為圍剿打工人一梗的陣營裡,還有其它狠角色。
《早安,「打工人」》一文問世的前兩天,也就是10月24日,一條宣傳藝人周震南的微博就將其稱為「被迫營業的打工人」。
此前,周震南團隊凹的人設一貫是「渝商富少」人設,炫過60萬的手錶,10萬塊的吉他,6萬8的風箏,粉絲愛稱其為「少爺」。
然而面對「打工人」一梗的流量誘惑,「少爺」也忍不住自降身份,與民同樂了。
但尷尬的一幕很快就隨之上演:
10月25日,有網友發帖稱其父母其實是欠債不還錢的「老賴」。此後媒體與機構也相繼進行了相關報導。一時間,「富二代」人設有變成「賴二代」的風險。
然而周震南的翻車,並沒有打亂娛樂明星團隊對「打工人」一梗的消費節奏。
10月26日下午,也就是那篇《早安,「打工人」!》發布幾個小時後,一眾明星們開始組團出動。
鄧超、鹿晗與虞書欣錄製某檔綜藝的照片流出。其中鹿晗穿著貌似接地氣大衣,提著塑膠袋,出現在簡陋的平房前,被媒體和粉絲調侃為「打工人」。
10月27日,鹿晗新歌《別來煩我》在做推廣時,也被打上了#打工人之歌#的標籤。
有那麼一瞬間,當鹿晗唱到「工作讓人麻木」時,我差點信了他就是我的知心人。
直到我發現他身上那件Neil Barrett羊羔毛大衣售價為止,才明白「有一種打工人,叫披著3.4w外套的打工人」。
發現真相的我,想說的只剩下一句:哥,您真幽默。
緊接著,10月28日,沈騰、賈玲、華晨宇、關曉彤、沈濤也在一眾宣傳裡變成了打工人,還是王牌的:
可想而知,這波「大明星也是打工人」的操作又引發了一番口水戰。
但其中也有認為明星並無不妥的聲音:有錢就不叫打工了?
當然,如果按照生產資料與生產工具的佔有關係來看,明星們也是被經紀公司僱傭的「無產者」。
但這種只從生產關係出發的單一視角,並沒有觸及到「打工人」一梗背後的階層意義。
社會學宗師馬克斯·韋伯就說過,階層是指擁有共同生活水平表現的一群人。而他劃分階層時有三個標準:財富,權力,聲望。
比收入,明星們參演一期綜藝的片酬,能頂普通人一輩子甚至幾輩子了。
比聲望,明星們發個微博,上萬轉發起步;普通人發個微博,只是發了個寂寞。
更何況,很多明星早就開公司當老闆了,許多成了資本市場的弄潮兒。
比如陳赫、鄧超、鹿晗被調侃成「最慘打工人」。但如果去查看一下他們旗下有多少公司,我想你也想「最慘」一下。
儘管階層高低之別肉眼可見,但經紀公司依然不會主動和「打工人」劃清界線——
放著話題熱度超過3億的現象級熱梗不蹭,那可不符合利益訴求。
還有很多人是這樣認為的:
「不過是蹭個熱點,有必要上綱上線嗎?」
一般情況下,藝人蹭梗這事兒無可厚非。明星也為大多數人普通人帶來過相當多的快樂,兩個群體並沒有什麼矛盾對立關係。
但,「打工人」這個梗寄託了普通人抱團取暖的階級感情,無視這一點而強行去蹭,是一種奪權行為。
你看,明星大咖們也是「打工人」了,這個本來帶著苦澀味道的喪梗,是不是一下子就陽光明媚了起來?
可這樣,普通人借著這個梗抒發情緒的權力,也就隨之消解了。
但明星們對此是無所謂的。這個梗壽終正寢後,他們拍拍屁股,接著蹭下一個就完事了。
從不同階層的分歧來看,「打工人」這個梗背後的話語權力之爭,是註定會上演的。
肩負構建主流意識形態重任的官媒也好,能夠收割滔天流量的明星也罷。
身為現有社會秩序下的受益者、強勢階層,他們不必提前商量,就在很多事情上有著相通的利益訴求。
德國社會學家達倫多夫有一個觀點:
今日的權勢階層就像馬克思時代的資產階級一樣,希望社會能如他們預期地順利運作,以使他們能繼續享受既得的權勢地位。
這很好理解,因為社會現狀滿足了有錢、有權、有勢的人,所以他們必然會有興趣去遏阻、減少或控制社會衝突,不想發生改變。
而這種訴求的一大表現,就是製造符合他們利益的語言。
當下風生水起的觀察者網將馬雲稱為「人民富豪」,馬雲曾將996定義為「福報」,原因都是如此。
即便官媒和明星沒有商量好一起對「打工人」這個梗下手,也並非有意為之,也會自然地呈現出對這個梗的消解傾向。
打工人這個梗,是自嘲的、幽默的不假,本身並沒有強烈的衝突性、攻擊性。
但它本身暗含的「打工太苦了」「靠打工想出頭太難」這些觀念,也會消解維繫現有秩序的主流觀點,比如「有多少努力,就有多少回報」「年輕就要多吃苦,吃苦是福」等等。
所以權勢階層對這個梗會是什麼態度,可想而知。
換位思考一下——
如果你是老闆,你是希望員工天天念叨「累嗎,累就對了,舒服是留給有錢人的,早安,打工人!」這種存在對立意識的「打工人語錄」。
還是希望他們每天早上都發一個「今天又是元氣滿滿的一天呢」「叫醒你的不應該是鬧鐘,而是夢想」這種開開心心的奮鬥口號?
如果你是站在更高點的大老爺,你是希望群眾們天天打開視頻網站刷抽象帶籃子,還是每天重溫《士兵突擊》為許三多淚流滿面?
答案顯而易見。
比起喪喪的「打工人」,像許三多這樣如同機器人一般不怕苦不怕累,不愛玩還不貪圖回報奉獻的勞模式人物,才是用來維護社會穩定、順暢運轉的好榜樣。
雖然「打工人」這個梗,離一些人分析時所說的「階級覺醒」還有著很遠的距離。
但在問題出現之前就給它解決掉,才是絕妙的好活。
被主流媒體、明星大咖輪流玩了一番,你又看到不論是大幾十萬的寶馬,還是做兼職培訓的小廣告,都對你說「你好,打工人」之後。
這個梗的生命力在多重圍剿之下,似乎已經奄奄一息了。
但說這個梗就此徹底死亡,似乎也為言尚早。
一是,支持這個梗的現實環境,短期內是無法改變的。
馬克思曾經提出過一個概念,並沒有被寫入中學政治教材,叫做「虛假意識」。
意指資產階級刻意向無產階級灌輸,有關物質性、意識形態的誤導性想法,目的是要隱瞞被統治階級正在被剝削的事實。
崔健的「一塊紅布」,唱的也是「虛假意識」這個事兒。只是時代更迭後,布的顏色已是赤橙黃綠青藍紫都有了而已。
當政治自由、經濟繁榮的年代,許多人並不認為他們壓抑,隸屬於有著共同命運的社會群體,而認為自己是在自由與流動頻繁的社會中單打獨鬥、力求上進。
他們也沒必要操心「虛假意識」是真是假,有錢、有保障、有希望才是真的。
然而當所處的時代並不好過,缺少上升通道的壓抑,對未來的安全感缺失成為普遍心理時,「虛假意識」的說服力就會大大受損。
而本來心懷中產夢的上班一族,對「打工人」一詞的認同,就是「虛假意識」的說服力下降的表現。
長久以來,在中文語境裡,「打工」和「工作」,「打工的」和「上班的」是有著明顯區別的。打工的通常指藍領,後者則指白領。
通常,打工的性質是臨時的,做的事情很機械,工資只夠最基本的吃穿住,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
不論是工作條件、薪資待遇還是職業聲望,「打工的」都無法和「上班的」相比。
網際網路對於打工的大規模討論早已有之。早在2005年,網友們就自發創建了「打工」貼吧,抱團吐槽自己遇到的辛酸。
翻翻那時的帖子,你會發現大多數發聲者都是標準的「打工仔」,從事的多是體力工作,而少有白領的身影。
相比喜歡在網上發表意見的白領,這一群體至今依然處於失聲的狀態。
前幾天我去按摩的時候,按摩機構裡一個阿姨和我吐槽:
「我們這一個月就四天假,休完還想休的話不但扣工資,還得花錢買。」
「有一回我兒子生病了,要請假,但那天客流量大,經理捨不得不掙錢,結果咧,硬要收我500才原意賣我一天假!我一個月工資才6000多。「
最後阿姨發了脾氣、才在經理「得要醫院的,診所病例不作數」的囑咐下,去醫院給自己開了兩盒藥假裝生病,才得以「免倒貼」休假一天。
這樣的事情在按摩機構很常見,但會使用微博的阿姨並不多。
所以服務業打工人的辛酸,只能在網上看到碎片。他們是沉默的大多數。
但十五年過後,白領的心理發生了明顯變化。他們那些本就根基並不雄厚的優越感,已被現實困境和網際網路語境肢解得稀碎。
「打工人」三個字,可以幫助他們吹散中產幻象,知道自己到底是誰。
坐在辦公室裡不必風吹日曬,月薪一兩萬,五險一金,升職加薪——這些都早已不是什麼「人上人」的標誌。
即便看似代表著先進生產力的網際網路大廠,也充斥著碼農不到30就脫髮、安享996福報、35歲以上員工遭大規模辭退的糟心話題。
工資可能在漲,但他們的生活成本也在上漲。比如在朝陽、海澱,3000元以下的整租房已經幾乎不存在:
比平均工資的話,網際網路大廠確實更高。但錢並不能解決一切問題,特別是工作對人的異化。
11月12日,在人物發布的《網際網路大廠的廁所難題》一文裡,甚至可以看到,資本對於網際網路員工的規訓,已經滲透到了最隱私的角落裡。
iPhone12、各路潮牌、出國旅遊,或許可以讓白領們外在看起來很光鮮。
但除了衣食行,真正關係「生老病死住」的錢,沒幾個人有底氣敢說自己扛得住。
在競爭日趨激烈的現實環境裡,即便是再樂觀的人,也不免擔心大廈在某天崩塌。
這些普遍存在卻求解無望的困境,才是「打工人」這個梗為何可以深得人心的現實基礎。
這樣的現實之下,不論「打工人」這個詞如何被定義,被灌了多少夢想與雞湯,都不會改變讓打工人倍感壓抑的心理狀態。
二是,想要真正奪走對針對「打工人」一梗的話語權,在如今的網絡生態裡其實不太可能。
在這場話語遊戲裡,高高在上的權力並不能滲透到每一個可以發聲的地方。它可以進場,但卻做不到清場。
更何況,民間網友源源不斷的創造力,總是會讓上面的感嘆「計劃趕不上變化」。
11月4日,UP主胡基森就整了一個「【加油打工人】2021春晚小品慘遭洩出」的好活。
他借用了春晚小品的話術套路,提前「劇透」了春晚小品會如何玩弄「打工人」這個梗——
在春節序曲的溫情BGM中,臺上的小品演員合唱了一曲《咱打工人有力量》,為全國打工人送去了正能量滿滿的溫情祝福。
評論裡,也有著大量早就看破套路的知心人。
1999年春晚,黃宏在小品《打氣兒》裡高呼:
「咱工人要替國家想,我不下崗誰下崗?」
而到了2020年,網友們已經學會搶答了,早早為春晚想好了2.0版本:
「咱打工人要為大局想。我不打工誰打工?」
這些調侃,其實都是大眾對奪走話語權後的幽默回擊。
時代變了,「打工人」一梗背後的語言權力遊戲,還會繼續。
哪怕「打工人」真的被搶走了,下一個近似梗也會很快站起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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