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德綱的某個相聲裡有這樣一個略噁心的段子,說的是高峰和于謙兩人晚上在小區裡散步時碰到一坨狗屎,于謙說高峰要是敢吃的話,就給他十萬塊錢;走著走著,又碰到一坨,高峰對于謙說要是敢吃的話,他給于謙十萬塊錢。結果倆人都吃了,發現要給彼此十萬塊,一來一往,等於沒有。在《玉米人》這部小說中也有類似的場景。說的是叫伊克和多明戈的兩人背著酒去賣酒,辦完準賣證之後一共只剩下6比索。路途上兩人都感到喉嚨發乾,兩人約定明算帳,一嘴喝酒一手交錢。伊克先給了多明戈6比索,要了一碗酒;後來多明戈又給了伊克6比索,也要了一碗酒。兩人覺得很開心,這樣下去不用到集市兩人就能賺到1200比索。等到了集市,兩人喝得醉醺醺,數了數錢,發現怎麼總共還是只有6比索?
在《玉米人》中,阿斯圖裡亞斯刻畫了幾十個不同職業的人物,軍官、士兵、農夫、工匠、郵差、巫師、乞丐、小販、酒店老闆等,作者沒有局限於印第安部落和騎警隊之間的矛盾與鬥爭,更多著墨於印第安人日常的生活,從鄉村到集鎮到城市,展現了上世紀四十年代瓜地馬拉印第安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宛如一幅徐徐展開的社會風俗畫。
由於其父不滿獨裁者統治,阿斯圖裡亞斯在童年時代即隨父母遷居到了一個四周聚集著印第安人的小鎮上,因此他得以了解印第安人的部落生活,熟知他們的古老文化和風俗習慣,聽到過許多他們世代相傳的神話故事,這也是為何作者能不獵奇,用自然且充沛的感情寫下《玉米人》。某種程度上,這本書更像是為印第安人寫就的一出讚歌。
整部小說由六個獨立的部分組成:加斯巴爾·伊龍、馬丘洪、七戒梅花鹿、查洛·戈多伊上校、瑪麗婭·特貢和郵差野狼。這六部分並沒有一條明線將情節串聯起來,每個故事都有各自的主角。可能上個故事的主角已經成為了新故事中人們口口相傳的歷史人物,而現下故事的主角可能是下一段故事的背景。每段故事看似脫鉤,實則環環相扣。直至最後一章,盲人伊克終於見到了心心念念的妻子特貢,一家人團圓;交織講述的是郵差尼丘的「奇幻之旅」,尼丘幻化成野狼,隨著螢火巫師進入「五彩堂」,見到了加斯巴爾·伊龍酋長、馬丘洪等人,這一段頗有我國古典小說《西遊記》中孫悟空進水簾洞及神遊幽冥界的感覺。每段故事中的人物隨著郵差的神奇之旅得以相聚。
小說開篇即用散文詩般的語言,將神話、夢境、現實糅合,營造出一種波詭雲譎的氣氛。身為酋長的加斯巴爾·伊龍收到伊龍大地的召喚,要他趕快行動起來,將那些放火燒荒的人逐出山林。由此引出了以加斯巴爾·伊龍酋長為首的印第安部落和以查洛·戈多伊上校為首的騎警隊之間的壁壘分明的鬥爭。而歸根究底,這種鬥爭的根本是玉米的「神性」和「商品性」之間的矛盾。換言之,是傳統觀念與現代思想之間的矛盾。印第安人認為,人是由玉米做的,玉米即是人。而為了做買賣的拉迪諾人只是為了發橫財。作為從小耳濡目染這種文化的阿斯圖裡亞斯,旗幟鮮明地選擇站在印第安人這邊。這點和馬克爾斯不同,《百年孤獨》體現出強烈的宿命意識,布雷迪亞家族的興衰存亡、人物命運從一開始就已註定。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見證了殖民者的暴行,當時香蕉園裡的好多工人準備罷工,結果被殖民者用無情的機槍掃射,一火車皮一火車皮地將屍體扔進了大海。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作為倖存者回去之後跟所有人講述,結果發現大家都像不記得有這回事一樣。這一切都被殖民者和資本家給抹殺掉了。在現實生活中,很大可能拉丁美洲人民的遭遇是如馬爾克斯筆下所描寫的一樣。但是阿斯圖裡亞斯不同,他看到了印第安人的反抗意識,即使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印第安人根本無力反抗殖民者的統治,他只好將美好的願望寄託於「神力」。
加斯巴爾·伊龍酋長象徵著這種反抗精神。在知道自己喝了敵人的毒藥後 , 立即跳到河裡 , 「飽飲了一頓河水 , 消解了毒藥在腹內引起的乾渴 , 把五臟、血液痛快地衝洗了一遍 。」毒藥毒不死他,河水淹不死他。螢火法師則是這種反抗精神的神化支柱。在被敵人將肉體砍得七零八碎時,殘肢斷體仍然能聚在一起,並施發毒咒。而且毒咒最終一一應驗。
就筆者看來,小說的大概內容可以總結為「332」。3——印第安人的三次復仇;3——三出愛情悲劇;2——「二元觀」,即印第安人的「納華爾」。
伊龍酋長去世之後,螢火法師開始掐訣念咒。
原本是印第安人的託馬斯,在「狐狸精」老婆瓦卡.瑪努埃拉的花招下投靠了騎警隊。他的獨生子馬丘洪外出求親。一天傍晚,在途中遭到螢火蟲的襲擊。成千上萬隻螢火蟲撲到他身上,撲到他的坐騎上,用冷火連人帶馬化作永遠奔馳不息的「光明之神」。
在他兒子消失後,種玉米的人為了多開荒地,欺騙託馬斯說看見馬丘洪騎著馬在大火裡跑來跑去,鼓動託馬斯燒毀山林尋找兒子。託馬斯思兒心切,騎馬進入玉米地,他在玉米地裡放了一把火,燒著了玉米,也燒著了自己。大火迅速蔓延開來,把種玉米的人辛勤勞動的成果全部燒毀。騎警隊趕來時,大火已無法撲滅。他們和村民一言不和,發生械鬥,雙方死傷數人。給伊龍酋長投毒的瓦卡·瑪努埃拉也身陷火海。
這是第一次復仇。
婭卡大媽身患重病,巫師庫蘭德羅告訴他們,想治好老太太的病,就要砍下藥店老闆薩卡通全家人的腦袋,幾個兄弟就殺死了薩卡通一家老小八口人。到了終章才揭曉答案,原來薩卡通是將毒藥出售給了殺死伊龍酋長的人。
這是第二次復仇。
得知村子出了人命案以後,騎警隊隊長戈多伊帶領人馬趕去處理。夜行山路,氣氛十分恐怖。返回時,路經陰森可怖的騰夫拉德羅谷。突然在戈多伊上校頭頂上出現了三道包圍圈。第一道是成千上萬隻夜貓子的眼睛;第二道是成千上萬顆巫師的腦袋;第三道是數不清的絲蘭花。三道包圍圈緊緊困住戈多伊上校和他手下的人。突然,火光一亮,騰夫拉德羅山谷裡升起一片大火,戈多伊上校等人被活活燒死。
這是第三次復仇。
通過這三次成功的復仇,我們可以很明顯地感受到作者的情感立場和價值判斷,是站在深受迫害的印第安人這一方的。
在 《玉米人》裡,主要突出了三對戀愛的悲劇:馬丘洪和坎黛拉莉婭·雷伊諾薩的愛情悲劇、盲人戈約·伊克和瑪麗亞·特貢的婚姻悲劇以及郵差丘尼·阿吉諾千裡尋妻的愛情悲劇。這三出愛情悲劇由小人物出發,卻折射了時代、生活的悲劇。
其中最打動筆者的是盲人戈約·伊克和郵差丘尼兩人的千裡尋妻。
如果說馬丘洪和坎黛拉莉婭·雷伊諾薩的愛情是時代悲劇,那麼盲人戈約·伊克和妻子的愛情就是生活的悲劇。事實上,盲人妻子特貢離開是因為擔心和丈夫生活在一起會再生兒育女, 增加生活的負擔, 所以才離開丈夫外出謀生。但作者賦予慘痛的現實以神話色彩,將盲人妻子的出走描述成被妖法所迷, 喝了一碗蜘蛛爬過的巧克力米粥, 患了「蜘蛛狂」病, 於是便拋下伊克棄家而去。用傳說來講現實,讓文本籠罩著一層迷霧,虛虛實實看不真切。
筆者想特意提一下盲人伊克,因為他對妻子的情深篤真讓人動容。在妻子突然帶著兩個孩子不辭而別後,盲人伊克為了尋找妻兒,沿街乞討,吃盡苦頭。後來他遇到了一位江湖醫生,醫生用刀子為伊克刮眼,使他重見光明。復明後伊克扮成小販的樣子,走街串巷,繼續尋找妻兒。但他苦尋不到,於是他說道:「眼睛有什麼用?他認不出瑪麗婭·特貢。只有瞎子才能看見無花果的花;伊克只有在瞧不見東西的時候才能看見瑪麗婭·特貢。對他來說,瑪麗婭·特貢就是無花果的花,就是隱藏在伊克愛情果實裡的花。」
郵差尼丘千裡尋妻的故事也極動人。忠於職守的尼丘滿懷期待地往家趕,他給心愛的妻子帶回了一件禮物,一條真絲小披肩。然而一進家門,卻發現妻子不見蹤影。此後他再也無心為人們傳遞信箋,他只想尋覓自己的妻子。最後,他遇見了螢火法師,法師用巫術讓他看到,原來妻子並非離家出走,而是在出門打水時,失足掉進了深井。看清這一切後,「悲痛欲絕的尼丘先生,眼中噙滿了淚水,晶瑩的淚珠在睫毛間輕輕抖動,仿佛一顆石子在一泓清水裡激起的漣漪。最後,他蛻掉了人皮,化身為叢林野狼,一縱身跳到一片暖烘烘的細沙地上,四隻爪子站在陡峭的山坡上,發出了陣陣長嗥。」
「郵差的眼睛裡噙著晶瑩的淚珠,淚水漸漸滲入他那無底枯井似的眼窩。大地悄無聲息地把她吞沒了。他也要用眼睛把她吞下去。他也一樣,要把她吞下去。把她嫵媚的身影吞下去。人倒在地上,總會揚起一陣煙塵。可是那塊潮溼泥濘的土地竟然沒有揚起一絲塵埃!什麼也沒留下!」
這三則愛情故事都讓人動容,馬丘洪身騎駿馬去求親,結果因為法師的毒咒變成了天燈,他的未婚妻始終對他念念不忘。故事中的主人公都沒有背叛彼此,他們的悲劇全然是時代和生活的悲劇。這種兼具神性與人性的愛情故事正是《玉米人》觸及現代人靈魂的地方。
《玉米人》還反映了一種印第安人的世界觀:「納華爾」。在本書前言中,譯者寫道:「阿斯圖裡亞斯把印第安人的這種認識世界的方法稱為『二元觀』。這種人神相通的觀念當然是一種迷信。物質生產不發達、科學技術落後、對部落首領盲從的習慣、對外來勢力無力反抗,是產生這種世界觀的歷史和社會背景。」印第安人認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納華爾」,即動物化身,並且可以變成保護自己的動物。在小說中,伊龍酋長的「納華爾」是長著薄如玉米葉子般的耳朵的黃毛兔子,郵差的「納華爾」是一匹野狼,巫醫庫蘭德羅的「納華爾」是一隻七角梅花鹿。
1930年,阿斯圖裡亞斯的第一部故事集《瓜地馬拉傳說》出版;1946年,《總統先生》出版;1949年,長篇小說《玉米人》出版;1967年「由於出色的文學成就」、「作品深深植根於拉丁美洲的和印第安人的傳統之中」,阿斯圖裡亞斯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總統先生》是阿斯圖裡亞斯的代表作,用漫畫式的誇張手法塑造出一個粗俗、狡詐、兇殘、陰險的專制暴君形象。在他的魔掌下,整個國家都籠罩在愚昧、貧窮、恐怖、絕望的氣氛之中。在很多的章節中,讀者只能從其他人物的言行、心理和他們的命運描寫當中去辨認獨裁者如幽靈一般的影子。他是無形的,卻無處不在,是活在每一個人心中的神祇。小說用這種反客為主、虛實結合的手法,給暴君的形象罩上了一層神秘的迷霧。全書精心設計的這種陰鬱壓抑的氣氛讓人聯想到魔鬼統治下的地獄。
《瓜地馬拉傳說》被認為是拉丁美洲第一本帶有魔幻現實主義色彩的短篇小說集,其中包含了九個短篇故事,大多探討了西班牙徵服前的瑪雅神話以及與瓜地馬拉身份發展相關的主題。阿斯圖裡亞斯也被稱為拉美魔幻現實主義鼻祖、拉美「魔幻現實主義」流派的開創者、「拉美文學爆炸」的奠基人。
現在,當我們提及「魔幻現實主義」這個耳熟能詳的詞彙,可能都有些興趣寡然。有些作家也拒絕自己被貼上「魔幻現實主義寫作」的標籤,如上周我們推的莫三比克作家米亞·科託等。於筆者而言,這種大而泛之的概括性詞彙很容易讓人厭倦。但每一次,當我們翻開書,當故事中的人物立體地湧現出來,深深地烙印在腦海中時,才會在心裡一遍遍地對「魔幻現實」產生認同。我想關於「魔幻現實」,可能就像本書中蒙查大嬸說的那樣:「真也罷,假也罷,反正它是生活裡的一部分,是這兒的大自然的一部分。生活是不會消失的。生活裡包含著各種風險,可生活永遠不會消失。」
《玉米人》是1949年的作品,距今已有70多年;就筆者看來,它有兩方面的重要意義。一方面,阿斯圖裡亞斯作為魔幻現實主義寫作的開路者,為後來「拉美文學爆炸」奠定了深厚基礎。回顧拉丁美洲歷史,自16世紀初,拉丁美洲進入了長達三百年的殖民統治,此後又經歷了獨立戰爭、獨裁統治,可見,拉丁美洲的歷史是極其慘痛、沉重的。但拉美作家創造性地融合了這片土地上的神話傳說、傳統習俗、宗教信仰,在敘事和描寫中插入神奇而怪誕的人物和情節以及各種超自然現象,藉以反映拉丁美洲的現實。那些深沉慘痛的重大歷史事件被他們用「魔幻現實」的手法寫出來,既兼具歷史與真相,又讓文本具有化沉重為夢幻的輕盈感。正是在這些前輩的不斷開拓下,讓「魔幻現實主義」這條文學道路被後人越走越寬,最終抵達拉丁美洲文學的空前繁榮——拉美文學「爆炸」。這也值得我們深思,我國的近現代史是一部苦難的屈辱史,我國亦不乏以重大歷史事件為寫作題材的作家。但現在普遍存在的現象是,這些以重大歷史事件為題材的小說,普遍寫實,透著一股非虛構、新聞紀實的氣息。當然,筆者並不是說非虛構、新聞紀實不好,只是我們何時也能做到在兼具歷史與真相的基礎上,讓文本變得更輕盈呢?何時我們也能做到在文本中兼具神性與人性,從而直抵靈魂呢?拉美文學作家能糅合神話傳說與現實,我們又何嘗不可呢?中國從來也不乏「魔幻」,上下五千年的歷史,蘊含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文化財富,如《山海經》《聊齋志異》等包含奇珍異獸、鬼怪傳說的奇書歷來流傳。何至於,「魔幻現實」就在我們身邊,而我們卻不能「看到」它們,並將它們運用於寫作呢?
另一方面,大半個世紀過去了,小說仍具有現實諷刺意義。美國是一個在印第安人累累白骨上建立的國家,「西進運動」幾乎讓印第安人滅絕。歷史是殘酷的,冰冷的。當我們去了解那段血腥悲慘的歷史,表層只是冰冷冷的文獻記載,內裡卻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玉米人》細緻入微、栩栩如生地為我們展現了印第安人生活的方方面面。他們有盛大熱鬧的夜宴場景,有迎神賽會,有婚禮,有聖燭節朝聖,有情比金堅的愛情他們曾蓬勃、熾熱、滾燙地活著。阿斯圖裡亞斯逆流而上,難能可貴地用充滿溫情的筆觸,在明知結局是悲慘的情況下,仍為印第安人的反抗精神譜寫謳歌。即使現在,在殖民主義早已結束的2020年,種族歧視也時有發生,少數族裔現在所遭受的被排擠、被壓迫的境遇,何嘗又不是曾經的印第安人所經歷過的痛楚呢?
在瑪雅人的「聖經」——《波波爾·烏》中,世界最初只有玉米和土地,生活的乏味讓玉米神們在世界的大棋盤中創造出了「人」作為棋盤上的棋子。正如棋局中輸贏與死活的本質,也許瑪雅人很早便參透了人類作為「棋子」互相傷害的本質了吧。
但最後,讓我們暫時逃離人類相互傷害的這一事實,回到一場夢裡吧。在那裡:盲人伊克和妻子瑪麗亞.特貢又搭起屋架,蓋了一座更寬敞豁亮的茅屋。兒子們成了家,生了許多孩子。全家人住在一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小,真是人丁興旺。到了收穫季節,全家男女老少像蟻群似的往家裡搬玉米。全家人你來我往,川流不息,像煞一隻只螞蟻、螞蟻、螞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