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冰老師年過古稀,滿頭銀髮絲毫不掩其入骨風雅。先生身為作家、文史學家、讀書人的同時,又是城市文化的保護者。世人眼中的六朝古都、文學之城,對於先生而言,就仿佛一個多年的老朋友,彼此之間相守相依。我們有幸邀請到了作家薛冰老師,進行一次面對面的線下採訪,採訪時先生娓娓而談,為我們訴說他難忘的個人經歷以及他與南京的溫柔牽絆。
採訪時間:2019年11月16日
採訪地點:常青藤咖啡館(莫愁東路店)
採訪對象:作家薛冰
記錄:王瑩
採訪:張雨欣、胡越魁
攝影:孟浪
整合:薛家寶
文字審稿:戚逸暘
1.先生在完成《南京城市史》等作品的時候讀了很多文獻資料,這些文字在很多人的眼中較為枯燥,那麼先生是怎麼堅持下來的呢?
答:90年代後期,大量的歷史街區和歷史文化遺產都被破壞了,我當時批評了城市建設與城市規劃的情況。2002年,南京市規劃局換了一位新局長,叫周嵐,她曾在英國留學,思想比較開放。她把批評規劃工作的人請過來商討,一方面是徵求意見,一方面是讓我們介入這個規劃工作,比如與歷史文化相關的城市規劃項目,做審批的時候我們可以參與,讓我們到現場去看,提出自己的想法。這樣對我們來說,也是一個學習成長的機會。我們批評別人做的不好是一個很容易的事情,但是參加討論,能否給出建設性的意見,就不能隨便講了。這也就逼迫我們必須深入地研究歷史文獻,由此開始,就這麼持續下去了。
2.您的《南京城市史》中,更多的關注點在於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這是與平常的史學著作不同之處,請問您是如何關注到了這點呢?
答:《南京城市史》的寫作,對我來說也十分艱難。可是在當時的情況下,這個事情總要有人來做。如果把這個城市發展的脈絡理出來,規劃方面的專家就會知道,哪一個區域在城市發展中間有怎樣的地位,哪一個地方可能會有重要歷史遺存,在做規劃時面對這個地方我們就需要格外慎重。對老百姓關注較多這個問題,其實原先我也不清楚,但是在保護歷史街區的同時,發現當時拆遷補償方面有不合理的地方,算下來老百姓的利益損失太多。我們應該為老百姓說點話。
3.先生對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與現代化建設關係有很深的思考,當千年古井被企業私自遷走的時候,您也站出來發聲強烈反對這一種行徑,那麼我們應該如何去權衡這兩點呢?
答:這個事情利害關係是很明顯的。這是六朝臺城,也就是皇宮裡的井,而且具有唯一性,它本身文物價值不可估量。井也不大,保護起來不困難,不至於影響任何的城市生活。企業不過是租一個房子,又能夠租多久呢?說不定明天就搬走了,可你們卻去把我們這個一千多年的古井毀掉!隨便任何一個人來說這個得失都是很好權衡的。令人難以接受,為一個暫時利益,去毀掉一個歷史價值這麼高的文物,這個事情是不能容忍的。
4.先生雖年過七十依然筆耕不輟,創作依舊高產,但是當代的很多年輕人十分浮躁,很少有願意去回顧歷史,讀書寫作的,您作為寫作界前輩,能不能對於一些有寫作理想,並且想要以後從事有關工作的同學們提供一些自己的經驗呢?
答:文學是一個創作嘛,它是創造性的工作,這個性質就是發揮每個人的獨創性,寫的和別人不一樣,寫出自己來,那麼就可以了。要說浮躁,我們年輕時也很浮躁,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我們當紅衛兵,但到了一定年紀以後慢慢大家認識就不一樣了。隨著社會的發展和個人成長,總會有一批人在歷史文化上下功夫。
5.您被稱作家,史學家,傳媒人,編輯,這一系列的名片您覺得衝突嗎?
答:我覺得都是無所謂的,任何的標籤都是無意義的,能做什麼就做什麼,把自己能做的事情想做的事情做好。至於人家怎麼稱呼,如果你想做一個作家,想當創作者,那麼別人怎麼看你,你最好不要在乎。
6.每一個成功的作家都擁有著良好的文字功底以及文化底蘊,對於大學生如何培養文化底蘊提升文字功底您的建議是什麼?
答:我覺得最樸實的一個建議就是多寫,每天寫一點,哪怕兩百字也好,一定要寫一點。如果你長期不寫,就是講的再好,落到紙上也是有障礙的。第二個就是多讀書,自己喜歡的書多去讀。我自己的經驗是我喜歡的書至少看三遍,第一遍是看故事情節,看了開頭就想看結尾,很快地把故事略讀一遍,故事內容我也就大致知道了。第二遍我會去研究它是怎麼描寫的,寫景物,人物,心理活動,同樣的人寫這個東西是怎麼樣寫的,那麼另外一個人又是怎樣去寫的,為什麼同樣的事物不同的人寫的不一樣呢?這裡面就牽扯到很多,可能他這個人有一些特殊的經歷,他生活的區域,他的興趣愛好啊,他受到哪些人的影響啊,就決定了他會怎樣寫東西。另外一個人就又不同了,比如說一個北方人一個南方人,南方人喜歡喝龍井呀碧羅春啊,北方人喜歡喝花茶啊,南方人覺得北方人不會喝茶。這是一個很簡單的比喻。第三遍看的時候我會把小說拆散,看它是怎樣結構起來的,就像是我們看一個房子,我們看這個房子它就是一個房子,但是建築師來就不一樣了。他會想到梁是怎樣、柱是怎樣的,地基是怎麼打的,框架是怎樣設計的,特點是什麼,好與不好在哪裡。
7.您的寫作方向非常寬泛,南京歷史文化、圖書版本、花箋書札、古錢幣、民歌、花藝等等,除了興趣以外,這和您讀的書多也是分不開的,對於每一個夢想成為作家的少年,你對他們有什麼建議?
答:儘量多讀自己專業以外的書,涉獵需要廣泛,能多看儘量多看。其實很多時候我們對於自己專業以內的東西非常了解,但是專業以外的的常識就不清楚。但是這些常識對於你們觀察社會包括審美,對現實的判斷,思維方式,世界觀都會產生影響。當你過於偏頗,過於狹隘的時候,就不可能成為一個好作家。還有就是大家最起碼要有一個學術方面的根,最起碼在某幾個方面我了解的比別人多,可以成為專家,有一個方面你就可以站得住,三個方面就可以站得很穩。
8.您對於書籍收藏有著極度的熱愛,我們也調查到您在淘書過程中經常能夠淘到一些「寶貝」,那麼請問您有沒有什麼淘書秘籍與我們分享呢?
答:如果要說有什麼秘籍的話,應該就是讀的多,在讀書多的時候就可以了解哪些書是版本好的,是少見的。比如說我現在到書店裡去,這本書我沒有見過,我可以肯定這本書是很稀見的。在讀書的過程中間,最早在《雨花》工作時,葉至誠先生推薦我去看鄭振鐸先生的《西諦書話》,它的前言是葉聖老寫的,書很好。書中講到了大量的鄭先生當時是怎樣認識這些書,收集這些書,也算是給我提供了一個嚮導。我就覺得書話這一類書籍會給我一些啟發,後來又讀了黃裳先生的許多書話。在讀了這些書以後,你會明白哪些書是最好的,哪些書的哪一個版本是最好的。當然這只是一個入門,真正深入下去,還是要讀原著。讀一些基本的東西。古人說,不讀《漢書藝文志》就無書可讀。晚清張之洞他們又做《書目答問》,就是想提供一個基礎書目。像這種基礎的東西,我認為你們在大學的時間裡是可以去讀一下的。
9.誠聞您對於淘書的熱情,請問在您淘書過程中有沒有遇到什麼趣事呢?
答:有趣的事情太多了。我走到西安、北京、蘇州、揚州,到哪個地方都會去找有關南京的書籍。有一個很有趣的現象是南京的歷史文獻在南京很貴,在揚州賣的就很便宜,在西安就更加便宜。
10.如今舊書一條街即將拆遷,淘書的地方越來越少,這或許是一個時代發展的趨勢,對此您有沒有什麼態度或者看法呢?
答:我們講一個很典型的例子,就像是甘家大院,它現在是國家文保單位。這個院落在當初沒有對其翻修時是十分破敗的,我們進去走的時候完全就是一個大雜院。達到這個規模的建築群,1982年第二次全國文物普查時在南京還有二十處,現在只剩三處,十七處都拆掉了。誰能想到你拆掉的是未來的國寶呢?這類東西如果不去保護,我們會失去很多東西。
11.您曾說「老人呢,太陽底下無新事」,您在早年生活中做了許多事,您認為有哪些有意義的事情呢?
答:我給南京做了很多事情。比如說頤和路那裡有一個頤和公館,邀請我當文化顧問。當時介入這個事情的時候我提出了兩個條件,一個是必須要保證一定的社會開放度,因為它是社會公共資源,我們一直強調要把公共資源還給社會。第二條是硬體是二十六幢民國公館,我們希望它的軟體能形成一種民國生活的氛圍,讓大家有一個回歸的感覺。那時的老總很快就同意了,我便去給他們做文化顧問。到了2014年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一個歷史文化保護獎,當時全中國包括港澳臺,有許多項目申報了,最後是我們這個項目得了獎。南京是第一次得到這個獎項。我們最近還做了一個事情,就是促成把《十竹齋箋譜》復刻了,這個是中國雕版印刷史上裡程碑式的作品,明代胡正言刻過後,只有魯迅與鄭振鐸先生復刻過一次。這些都是我認為比較有意義的事情。
12.所以現在有很多博物館發展了一種叫做「文創」,您也是在做這個事情是嗎?
答:對呀我們就是要利用這個做文創啊,我們恢復了一個傳統技藝,振興了一個傳統品牌,以它為基礎,現在成立了十竹齋藝術集團,南京市就在做這個事情。
13.您曾說《漂泊在故鄉》這個書名,是形容您在這座視為故鄉的城市中曾不斷遷徙,您在寫這本書的時候是一個什麼樣的心態?
答:我們一般所講的漂泊都是在異鄉。漂泊在故鄉,實際上是一個場景和氛圍的變化,現在這個變化太快了。古人他可能出去幾年幾十年,回到家鄉似乎沒有什麼變化,甚至於幾代人,過去幾百年,家鄉變化都很小。但是我們實際上是從90年代到現在,南京完全變了。比如說這個地方我有一陣子沒去,再去我就不認識了,我想不起來它曾經是什麼樣子了,由此便產生了一種「精神上的漂泊感」。身體的「漂泊」我還可以回來,但是精神上的「漂泊」已經無家可歸。
14.先生的創作能力是很驚人的,面對如此大的文字輸出,我們不免好奇先生是否也會有一個創作的「瓶頸期」,那麼又是怎樣克服的呢?
答.年輕人想像力豐富,但是積累較少,我們經常講「厚積薄發」。年紀大的人好處就是積累很多了,但想像力相對就不像年輕人天馬行空的樣子,所以要揚長避短。年輕人如果可以在這個時候有意識地做積累工作,多學習,多觀察,多思考,那麼你肯定會寫的好一點。看書學習是一個方面,觀察社會又是另一個方面,一些事情我們不接觸是不會理解的。你們可能有的問題,就是對這個社會只看到浮面的一點,看不到深入的地方。還有一個就是要靜下心來去想,需要有自己的思想,思維架構和思維方式,你的認識論和世界觀是自己去構造的,老師教不出來。你的營養越多,成果也就可能更燦爛一點。
和薛老師的認識可以說是很久了,但見面的次數太少,這一次有幸能近距離採訪,雖然我擔任的是攝影師,前期本來想問及的問題,在這一次我從傾聽悄悄的尋找著答案。
雖然沒能多嘮嗑幾句,不過能聽到自己的答案也算滿足了。
縱觀今天,不得不說學者很多,但與薛老師的短暫交談,看得出薛老師處事得平易近人,這對於大多數遙望不可及的學者來說已經實屬難得。
從自己自身經歷的分享,再到對文化保護與挖掘,對於一個本該享受老年生活的人來說,這讓我們不由得心生佩服。
同樣是喜歡文化,關注文化這一塊,我們也還有很多事要做。
正如老師分享的那樣,如果喜歡,那就去做好了,管他人言呢。
最後對薛老師道一聲謝謝,也祝好敬上。
————孟浪
先生是一位思想深刻的作家,同時也是一位知識淵博的學者,更是一位和藹風趣的老人。
在採訪中,每當言及往昔的崢嶸歲月時,先生的眼底的光亮,是曾經少年時執筆揮墨的意氣風發,是為南京文化保護振臂而呼時的勇敢果斷、是幾十年來不忘初心堅持閱讀的自信從容。在最苦困的年代依然堅持讀書寫作,在「尋書難」的年代裡,依然求書若渴、孜孜不倦,先生就如同行走在昏暗的道路上尋找光明的探索者。幾十年的世事變遷,變的是時代環境,不變的是薛冰先生堅持讀書的信念與老一輩文化人的風骨。
—————胡越魁
先生鼓勵我們厚積薄發,靜下心來,去進行有意識的積累和寫作,勤於思考,努力構建自己的思想系統。他很大的特點在於雖然做的很多都是在做守護古蹟,閱讀歷史這些看起來「守舊」的事情,但是他的思想確實也是很全面,很進步的。
通過這次的採訪,我得以走進先生,從他的故事中反視自己。每個人都是一面鏡子,薛冰先生又為我的人生開了一道窗,這扇窗讓我穿梭時光,回溯歷史,讓我窺見別人人生的難忘片段,讓我看見歷經時光衝刷卻越發變的熠熠生輝的東西,也讓我產生去探索更大世界的強烈渴望,餘路很長,我期待更好的相遇。
—————張雨欣
初次見到薛冰老師的時候,我坐在離他一米的桌子後面,桌子上的筆記本電腦掩蓋住了我面對老師的視線。南京的天氣已經漸寒,老師穿了件較為擋風的黑色夾克,架著一副眼鏡,古稀之年的頭髮盡數花白,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學者風範。面對我們,他笑容和藹,給人一種很強的親和感,一下子就緩解了我們的的緊張氛圍。面對文學創作,他侃侃而談,給人一種分量十足的可信力,一瞬間就激發起我們對於創作的渴望。這次採訪經歷對我而言是一次機遇,如薛老師所說,人生過程中要把握住每一次機會,真是慶幸,還好,我抓住它了。
—————王瑩
我們此次因為文學夢想相聚,
就算告別,
也是一行整齊的背影。
文字供稿/王瑩
採訪/張雨欣、胡越魁
攝影/孟浪
整合/薛家寶
文字審稿/戚逸暘
編輯/吳陽、錢崢浩
審核/王江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