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機鋒棒喝——啟悟方式的革命
馬祖在接機方式上是否開後世機鋒棒喝之先河,研究者見仁見智,就馬祖禪或洪州宗之整體而言,機鋒棒喝無疑是其影響深遠的禪法革命。
馬祖本人已開其端,其弟子與再傳、三傳弟子越來越顯,薪火相傳,愈益放大。
這種禪法是凸顯個體性、生活化的禪觀的必然要求與落實。
《祖堂集》記載,汾州和尚為座主時,講《四十二章經》。
他向馬祖請教:
「宗門中意旨如何?」
「師(指馬祖)乃顧示云:『左右人多,且去。』汾州出門,腳才跨閌閬,師召座主。汾州回頭應喏。師云:『是什麼?』汾州當時便省,遂禮拜……」(《祖堂集》卷十四)。
馬祖通過突然呼喚汾州之名,並問「是什麼」,使汾州當下省悟。
自認為對《四十二章經》懂得很多的汾州座主,至此才悟真意,說:
「今天若不遇和尚,泊合空過一生。」
馬祖問百丈懷海以何法示人。
「百丈豎起拂子對師云:『只這個,當別更有?』」
以上公案中,馬祖以呼喊姓名和突然發問的方式,百丈以豎起拂子的動作接引對方,呼喚出他的自性,促使他洞見真相,自悟內在精神。類似的例子,在馬祖禪中數不勝數。
據《傳燈錄》記載,李翱向西堂打聽馬大師的言教,西堂智藏用直呼其名的方法回答李氏,李氏應諾,西堂讚嘆說:「鼓角動也。」
李翱對佛學有一定基礎,對馬祖「即心即佛」、「非心非佛」的教法,也有自己的看法。
西堂點醒的只是:馬祖的言教,乃是直指自性。
關於馬祖以野鴨啟導百丈的公案,人所盡知,茲不複述。
這裡,馬祖用手扭百丈的鼻子,是特殊的手法,又用普通的「是什麼」「又道飛過去」等問話,啟發百丈覺悟自性,不被外境所奪跟著野鴨飛走。
百丈以「適來哭,如今笑」,不正面回答師兄弟們的問題,意在不執著於外境。
最後,百丈又以「卷卻席」的動作和答非所問來回應馬祖,馬祖即知他已悟道。
圭峰宗密認為,作用見性正是洪州宗的特色:
「起心動念,彈指謦咳,揚眉瞬目,所作所為,皆是佛性全體之用,更無第二主宰。如面作多般飲食,一一皆面。佛性亦爾,全體貪嗔痴,造善惡,受苦樂,故一一皆性。」(《圓覺經大疏抄》)
可見馬祖禪善於從見聞覺知,從動作、語言、身心活動、生命現象中,通過機鋒棒喝、揚眉瞬目等等方式把不可言傳的內心體驗傳達給受教者,啟悟他人自識本心,見性成佛。
這再次表明了佛禪修證的個性化。
2.自識本心——儒、禪引為同調
禪宗之根本在「自識本心,直徹真源(真源,謂宇宙本體。識得自心與萬物同體,真源豈待外求?)」。在他看來,這也是儒學之根本。
他發揮大珠慧海初參馬祖的公案,指出「自家寶藏」即是本心,此是萬化之源,萬物之本。
所謂「拋家散走」,是指專恃量智或知識向外追求探索。
本體不可當作外在的物事來推度,迷者以為實有佛法可求,實則佛者覺也,只此心是。若離自心,便無佛可得,亦無法可得。
關於「使用自在」,這個寶藏是吾人所以生之理,亦即是天地萬物所以成形之理,因吾人與天地萬物同一本源,不可分割。
由此應知,此大寶藏具有無窮神化,無邊妙用。就吾人日常生活言之,此大寶藏隨觸即應,無感不通。
以「本心」與「習心」之辨來解讀這一公案。一般人任習心趣境,將佛法當作物事來追逐,而不自識何者為自家寶藏或本來的心,自己不認識自己。
吾人與天地萬物同體的大寶藏,本崇高無上……此崇高無上的,正是平平常常的。
若悟得這個,才是我的真實生命。易言之,這個才是真的自己,豈不平平常常?……
馬祖鑑其妄習未除,於是呵其外逐,令反悟自家寶藏,又示以無物可求。
而慧海乃一旦廓然空其胸中伏莽,始躍然興問,誰是自家寶藏?
馬祖則直令其反悟當下之心,即此時興問之心,光明純淨,如赤日當空,不容纖毫翳障,此非自家寶藏而何?
若時時在在,恆保任得如此時之心,便是藥山所謂皮膚脫落盡,唯有一真實也。
慧海被馬祖提撕,習心偶歇,而本心之明,乍爾呈現。
但恐妄習潛存,仍然障蔽本心之明。因此,保任之而勿放失是十分重要的。這正是孟子「求放心」之本意。
馬祖在懷海接近成熟之際,見野鴨飛過,因乘機故詰,誘而進之。
懷海滯於習心逐境,未能解悟。馬祖再詰,而懷海猶不悟,於是馬祖扭其鼻孔,令其自識獨體。
馬祖當機善誘,意義深遠。馬祖行住坐臥、應機接物之道,與我國儒道諸家之道,只是一道。
孟子求其放心、保任無失、深造自得、發掘資源、左右逢源之說與馬祖自識本心、即心是佛、河沙妙用、不出法界之說,可以相互發明。
自識本心,才是解脫的本原,但本心容易與習心(向外追逐,計較分別之心)相混淆,習心或無明,成為發明本心的障蔽。
明心見性,就是要空掉或超越這些障蔽。馬祖禪沿著慧能的智慧方向,藉助《孟子》《莊子》等本土資源,返回自身,尋找吾人與天地萬物一體之生命本源,肯定自家寶藏自足圓滿,元無少欠,讓真心真性(佛心佛性)真實地呈現出來。
其要旨是創造條件,在凡俗的日用常行之中,凸現生命的意義與價值。
這一點,禪宗與儒家是相通的。馬祖禪把佛還原到人的具體生命中,又把人的凡俗生活安頓在佛的境界之中,使有限制的個體透過與佛同體的內在生命的發掘,體悟到心性的空靈與自由,從而超越限制,通向永恆。
總之,馬祖禪強調個體人自身即佛,隨時體道,以更簡易直接的方式當下得到解脫。
他彰顯了個體內在的價值,開發自身的資源。他的無修無證、無念無著之禪機,更彰顯了「人」的地位、「個體性」的地位,其靈活啟發的方式,更具有創造性。
馬祖及其禪觀、禪法在中國思想史上具有重要地位,成為宋明心性之學的重要資源,亦為當代新儒家所珍視。
其舉動施為、語默啼笑中,充滿高峰體悟的創意。其不假外求的方式,截斷眾流的爆發力,藉助語言又超越語言限制的佛慧,在今天的思維術、語言哲學和詮釋學上都有極高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