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紹奇 ⊙ 編輯/王超
金卯刀按:提起「文人」,我們心裡既能浮現出文採飛揚、下筆有神的形象,也能浮現出深處陋室、心憂天下的形象,特別是宋代的大文豪們,他們把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作為人生追求,同時又感情豐富、神思飄逸、書畫兼通、詩詞雙絕。我們喜歡天真爛漫的蘇東坡,尊敬悲壯愛國的陸遊,佩服力推變法的王安石.他們學富五車、才高八鬥,同時,他們還精通醫藥、顧護蒼生,每念及此總是倍感羞愧。從「上醫醫國,其次疾人」,到「不為良相,便為良醫」,無不昭示著讀書人與中醫的天然聯繫,讀書越多、學習越久,就越能發現祖宗的可愛,也越能體會到讀書人、中醫人沉甸甸的「為往聖繼絕學」的歷史責任,可愛的中醫人們,讓我們一起努力吧!
前不久,宋代著名書法家米芾的墨寶《研山銘》回歸祖國,轟動了書法界。在醫言醫,我不禁想到宋代陳無擇《三因方》中關於米芾的一張方來。這張方子叫「應夢人參散」:
米芾於崇寧癸未病痰嗽,如膠有血,更三醫不退,一日謁太尉蔡元度,取人參散一帖,一服,痰嗽立止,氣色頓快。人參散方:白芷、乾薑、青皮、桔梗、白朮、人參各三分,炙甘草一兩半,炮姜一錢三分。
以藥測證,其痰嗽當屬脾肺虛寒,症見咳嗽咯痰,背冷,食少便溏,舌淡脈弱者,所以用人參、炙甘草、白朮補脾肺之氣,乾薑合甘草、白芷溫脾肺而散寒,炮姜止血,青皮行滯,桔梗祛痰。此痰中有血,當為咳嗽劇烈,震傷血絡,而絕非陰虛內熱迫血妄行所致。立方之妙在全不用通套止咳止血藥,也就是前人訓誡的勿見咳止咳、見血止血之意。治病求本,先前更三醫不效,恐怕就是用的通套治咳藥加上涼血藥,這樣,則虛者更虛(耗散肺氣),寒者更寒(寒涼傷中)矣,所以無效。在用量上,此方也很有特點,炙甘草用量獨重,其次為炮姜,餘則數分而已,擊中了虛寒證的要害,故取效迅捷。吾儕臨床雖未必原方照搬,但極富啟發性。
《蘇沈良方》曾載歐陽修的一個故事:「公嘗得暴下,國醫不能愈。夫人云:市人有此藥,三文一帖,甚效。公曰:吾輩臟腑與市人不同,不可服。夫人使以國醫藥雜進之,一服而愈。公召賣者厚遺之,求其方,久之乃肯傳,但用車前子一味為末,米飲下二錢匕,雲此藥利水道而不動氣,水道清則清濁分,谷髒自止矣。
「溼多成五洩」,用車前仁炒研為末,米飲下,正是暴下利常用的分消之法,即前人所謂「利小便,實大便」。王冰注《內經》亦有語云「治溼不利小便,非其治也。」可見其治是合理的。文人雖非醫生,但敘述治驗往往很生動,故得以流傳後世,此即一例。
王安石愛讀醫書,嘗謂「某自諸子百家之書,至於《難經》、《素問》、本草……無所不讀。」他性格孤傲,不同俗流,有人勸他服補藥,他說:「餘平生不服紫團參(上佳黨參),亦活到今日。」可見他對無病服藥是持否定態度的。他有兩首方流傳後世,一是《蘇沈良方》所載偏頭痛方:
裕陵傳王荊公偏頭痛方,雲是禁中秘方。用生蘿菔(白蘿蔔)汁一蜆殼,仰臥注鼻中,左痛注右,右痛注左,或兩鼻皆注亦可,數十年患皆一注而愈。荊公與僕言,已愈數人。生蘿蔔汁滴鼻,取其辛散之力,「左痛注右,右痛注左」的方法真了不起,宋代人固不知神經為何物,而經驗之可貴於此可見矣。
另一首處方即「妙香散」,收載在明人王肯堂《證治準繩》中,葉天士《臨證指南》附方中也有這首方,名之為「王荊公妙香散」:人參、龍骨、益智仁、茯苓神、遠志、甘草、硃砂。此方為安神定志之方,適用於勞心思慮過度而心悸失眠者,葉氏醫案中屢用之。
蘇東坡在宋代文人中,不僅文章、詩詞、書法冠絕當代,在醫藥上的成就也是首屈一指的。介紹他的文章已經很多了,這裡我只談三件事:
一、創立我國歷史上第一所公私集資合辦的醫院。據文獻記載,早在漢唐時代,我國就有醫院之設了,當時稱作「病坊」。東坡在元祐四年任杭州知府時,適「杭州大旱,飢疫並作」,他動用庫府銀兩,並拿出自己的薪俸黃金50兩來,創辦了「安樂坊」,接納貧苦病人。三年間住院治好的病人數以千計,真是功德無量,也在醫學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
二、蘇東坡對氣功強身卻病也有深入的研究,其《上張安道養生訣論》是公認的名篇。他還有好幾篇《養生論》談到氣功,但他不相信世間有長生不死之法。他的養生觀也堪為經典——「善養生者,不過慎飲食起居,節聲色而已,養慎於未病之前,而服藥於已病之後。」
三、關於聖散子。這張處方是蘇東坡在黃州得之於家鄉人巢谷的,巢氏是在東坡落難時從眉山到他的住所,任他的家庭教師的。能作東坡的「西席」無疑是飽學之士。聖散子是巢氏的秘方,他傳給東坡,「凡傷寒不問證候如何,一以是治之,無不愈。」東坡奇之,為之作序,又傳授給他的朋友名醫龐安常。適黃州連歲大疫,(用此方)「所全活者,至不可數」。然而後來永嘉瘟疫,用之,則「被害者不可勝數」。葉夢得《避暑錄話》說:「天下以子瞻(東坡字)文章而信其言」,陳無擇《三因方》也說:「宣和間此藥盛行於京師,太學生信之尤篤,殺人無數。」中醫的特點在辨證論治,聖散子方多辛溫燥烈之藥,用於寒疫固效,用於溫疫,則為禍不可勝言矣。東坡也因此大受後人抨擊(對此方我另有專文)。其實我看龐安常也要負一定責任,因為東坡雖然知醫,但不是職業醫生,《傷寒總病論》的作者,是大名醫,卻不加分析地把這張方子收入自己的書中,為之推廣。安常既誤人,又誤東坡,實不能辭其咎。
與蘇軾齊名的黃庭堅不但有病自己合藥吃(如其日記說:崇寧乙酉,正月三十日作平氣丸。二月二十日,累日苦心悸,合定志小丸成),而且與人通函論病,如與王子均書云:「承示尊體多不快,亦是血氣未定,時失調護耳。某二十四、五歲時正如此,因服菟絲子丸,遂健啖耐勞。……若覺氣壅,則少少服麻仁丸。」與曹使君書云:「賢郎癰腫,亦是天氣亢沴,故有熱者先得之,若臟腑秘滯,可用犀角丸服之,得大便流利,則癰自衰殺。」(俱見《續醫說》)。論證處方都極合理,非精於醫藥者不可為之。
陸遊就不僅僅是以醫藥為業餘愛好了。《宋史》記載他有一本醫書名《續集驗方》。南宋淳熙二年,他在成都作一個小官,其時疫病流行,他目睹患者貧病交加之慘,便在街頭煮大鍋藥給患者服用,救了很多人。並有詩云:「我遊四方不得意,佯狂施藥成都市,大瓢滿貯隨所求,聊為饑民起憔悴。」晚年居山陰,他還親自種藥,配製丸散膏丹,走鄉串戶,為鄉親治病。有詩云:「村西行藥到村東……杖藜到處即春風。」很多人為感謝他的活命之恩,生下的兒子都起名叫「陸」:「驢肩每帶藥囊行,村巷歡呼夾道迎,共說向來曾活我,生兒多以陸為名。」竟完全是一個受群眾歡迎的職業醫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