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爾和伊桑·科恩的新片《凱撒萬歲》節奏輕快,娛樂性極佳,充滿了生動的客串表演(蒂爾達·史文頓一人分飾兩角,扮演了一對貪婪又掠奪成性的雙胞胎八卦專欄記者,斯嘉麗·詹森飾演一位口無遮攔、生活放蕩的水上影星),電影的畫面也十分養眼(變化萬千的水上芭蕾,以及即將起航的水手們基情四射,浮華盛大的歌舞表演)。
雖然這場視覺盛宴差不多吸引了觀眾的全部注意,但本片沉重的主題依然像詹森扮演的性感美人魚一樣,時不時浮出水面冒個泡兒。
然而觀眾想必會注意到,本片的開頭與結尾都是懺悔的場景,主題卻圍繞著一部俗氣的以基督時代為背景的史詩古裝電影(也叫《凱撒萬歲》)展開。
科恩兄弟一如既往地以怪誕可笑的方式探討信仰與道德問題,展現愚昧的人類如何與終極難題角力:我們信仰什麼?我們如何活著?
《凱撒萬歲》的背景設定在20世紀50年代,此時好萊塢正處於最巔峰,也是最理想化的時期。陰暗懺悔室中的人名叫艾迪·曼尼克斯(Eddie Mannix, 喬什·布洛林飾),他不僅是片廠主管,還是一名見不得光的調停人,負責幫明星或製作方解決棘手的麻煩。
如果美人魚懷孕或者明星在片場失蹤,那麼艾迪正是化解問題的不二人選。他的罪過不過是騙妻子說自己決心戒菸,這點罪行讓神父哈欠連連,興趣缺缺,他最終提醒艾迪或許他懺悔得太瑣碎,太頻繁了。
然而神父和艾迪都沒有看透的是,其實艾迪道出的是他的百無聊賴,是他人生和事業的虛無,他花費了大把的生命去促進文化產品的產出,可這些產品光芒四射的同時又荒唐無比。艾迪對好萊塢是愛恨交織的,電影眼花繚亂的表象振奮精神,娛樂觀眾,讓我們置身於華麗迷人的幻想之中,也讓艾迪幹勁十足。
但他也深知那些電影提供的不過是假象,其本質是廉價虛幻的,製片者們不過是固執地依附於這些電影華而不實的外衣而已。他很清楚,對部分人來說——科恩兄弟也在其列——電影製作卻無異於攸關生死的大事。
片中一組短而有力的鏡頭中,剪輯師C.C.卡爾霍恩因為圍巾卷進剪輯機險些被勒死,戲劇性地表現了藝術也能輕易殺人。
貫穿全片的還有一個出色的次要情節,一位航空業獵頭極力說服艾迪加入自己的工作。這份新工作的好處不僅在於上班時間正常,工作職責也更加嚴肅。招聘人自豪地亮出一張原子彈蘑菇雲的照片,以說明艾迪即將踏入的行業是多麼重要。然而艾迪如果明智地接受這份美差,他也將捲入不計其數的死亡和破壞之中,對此聘方隻字不提。
《凱撒萬歲》的製作耗資不菲,煞費苦心。其中,組織小組討論會的任務落在了艾迪肩上,小組由一名天主教神父、一名猶太教拉比、一名新教牧師和一名東正教元老組成。
片方意在獲得他們的建議和許可,並試探他們的意見:他們想看到怎樣一部關於上帝的電影?他們認為上帝是什麼?討論的過程構成了機智無比又妙趣橫生的一場戲。
當我聽說《凱撒萬歲》上映首周的票房受到了《功夫熊貓3》的嚴重衝擊,我又想起這段情節,科恩兄弟對這種普世性的,探討神性本質的高雅喜劇會獲得廣泛受眾的設想實在令人欽佩,十分大膽。
召集宗教領袖是為了探討一出史詩古裝劇。故事追尋一位羅馬百夫長的信仰歷程而展開,百夫長的演員名叫貝爾德·維特洛克 (Baird Whitlock),扮演這位演員的是喬治·克魯尼。
這個角色的諷刺趣味,一部分源於維特洛克的個性複製了克魯尼,至少是複製了他的公眾形象:親切友好,聰明但不是絕頂聰明,些許油滑,一切都在他個人魅力的外衣之下平衡得恰到好處,儘可能地減少來自外界的波動和傷害。
維特洛克處事鎮定,即使是在片場遭人下藥綁架,被一支自稱「未來「組織(The Future)的共產主義秘密團體帶到他們位於馬裡布的集會地點時,他也波瀾不驚。
「未來」的成員是一群好辯的書呆子,他們滔滔不絕地講著政黨路線,一刻不停地為自己不切實際的強烈自負尋找理論支持,他們擁護工人階級平等的同時根本無視給他們豪華的海邊度假別墅吸塵掃除的女傭,這群成員簡直就是極左人士刻板形象的完美化身。
之後,未來組織的空談者們化身一隊唱著歌的船工,載著他們的領袖——一個萬人迷偶像(錢寧·塔圖姆飾)(和交換維特洛克得來的贖金)擺渡出海,駛向與他們會合的蘇聯潛艇,也將本片的風格擰成了矯揉造作的蘇聯社會主義電影。
這部分內容看得我不太自在,但科恩兄弟對共產主義人士的刻畫絕非不近人情,所以可能是我太敏感了吧。我想起現實中的好萊塢共產主義人士以及他們所謂擁護者的艱辛,這些男男女女恐怕根本不想把裝滿走私鈔票的公文包交給俄國人,也沒像遭外星人綁架似的被蘇聯潛艇帶走。
或許應當指出的是,電影《特朗勃》把1950年代好萊塢紅色恐怖的受害者形象刻畫得更加糟糕,影片用枯燥無味的說教,把馬克思主義簡單歸結為一種小孩都能理解的概念——共產主義就是把玩具和他人共享。
故事中,維特洛克飾演的百夫長奮力穿過行軍的羅馬士兵和步履蹣跚的奴隸,終於遇到了耶穌。我們雖然始終未能得見耶穌真容(或許是採納了宗教小組討論會的建議),但有幸窺見了他金髮飛揚的後腦勺。
最終,百夫長發現自己來到了十字架下,進行了一番激情洋溢的演說,一則闡釋基督教最高理想及教義的熱忱布道,這簡直有點像一出用古羅馬戲劇的《登山寶訓》(譯者註:《登山寶訓》是馬太福音裡耶穌在山上說的話,被認為是基督教徒行為的準則)。
他按劇本演了嗎?我們說不清,這也並不重要。科恩兄弟把鏡頭從維特洛克身上移開,轉向片場中的其他人——攝影師、女場記,全體幕後人員都被百夫長精彩動人的演講感動得熱淚盈眶。這裡的諷刺意味達到了新的高度,觀眾已經心知肚明,維特洛克的信仰並不堅定,他一度有過共產主義的想法,並對片場制度如何剝削包括他自己在內的勞動力產生過短暫的興趣,直到受到醜聞曝光的威脅時才剛剛轉變了立場。
科恩兄弟的影片中不乏這樣令我們記憶猶新的時刻:他們在這類場景中鼓勵演員充分發揮,不必擔心用力過猛。
觀看才華橫溢的演員超越自我是一種極大的樂趣,比如約翰·特託羅在《米勒的十字路口》中請求饒命,約翰·古德曼在《巴頓·芬克》中喪失僅存的理智,比利·鮑勃·桑頓在《缺席的人》中殺人後的驚恐交加,麥可·斯圖巴在《嚴肅的男人》中與拉比們毫無用處的談話,還有在《冰血暴》中飾演中西部小城警察的弗朗西斯·麥克道曼的每一句話,她的沉穩與判斷力與威廉·H·瑪西飾演的倒黴二手車推銷員所陷入的驚慌和絕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冰血暴》(1996)
在記錄人生的無常厄運方面,科恩兄弟的高超技巧恐怕無人能及(或許希區柯克除外)。這種厄運以出其不意的方式突然襲來,且一發不可收拾。不管觀眾願意與否,這些影像和對話,伴隨著命運的急轉直下,都在觀眾腦海中揮之不去。
自從看過《巴頓·芬克》,我發現但凡提到「頭腦厲害」的人,無不看過約翰·古德曼飾演的變態殺手查理飛奔過燃燒的走廊,熊熊火焰在他身後噴湧而出,他懷抱著來復槍高喊:「讓你們看看頭腦的厲害!」
《巴頓·芬克》(1911)
當我們看完《凱撒萬歲》走出影院,這部電影就像所有的好電影一樣,改變了世界在我們眼中的樣子,使我們更加敏銳地察覺真相。當我乘電梯從觀片的影城下樓時,不禁注意到了之後幾周將上映的電影的海報。
這三部早早獲得宣傳的電影都是史詩古裝片。一部(《神戰:權力之眼》)發生在法老時代,另外兩部(《復活》和《耶穌基督:走出埃及》)影片的主題或者大部分內容都是關於耶穌的生平和他對世人的教誨。
如今距離《凱撒萬歲》故事的年代已經過去了半個多世紀,好萊塢依然在製作這一類影片,其中可能也有為貝爾德·維特洛克這樣的演員打造的豐滿角色,但被科恩兄弟融入他們最新篇章的諷刺、細膩、幽默及趣味,這些影片或許並不具備。
《凱撒萬歲》繼續著他們不斷求索的問題:不論上帝存在與否,我們應該怎樣活著,或者說想怎樣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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