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五朵雲」神交已久,卻從未在現實中見過。
所以,背著雙肩包,胸前掛著無敵兔的他需要在餐廳前
拿出電話,撥打確認哪位是我。
眼前這位風塵僕僕,文氣羞澀的大男生還未坐定,就簡明扼要了此番從北京飛來上海出差的採訪規劃。「起早太痛苦,還是得訂離採訪對象近的(酒店)」
聽他邊講,我邊倒一杯韓國米酒給他:「喝點兒?」「這酒沒度數吧。」他問。「就六度」。
「呵,那算什麼酒啊……」
我們從未覺得彼此是初見的陌生人。事實上,我和五朵雲大概是貫穿和觀照了彼此近十年。2006~2015,且職業軌跡相似。
「五朵雲」是他從前的筆名,據說源自於中學時代偶然看見天邊有五朵分開的雲,就此沿用。
一
2006年前後的廣州大學城。
除了夜裡學生聚集的貝崗村燒烤,啤酒;可以騎單車去寄家書的南區郵局,大部分的時間我花在了備考上。
那個時候,念經濟學的我惺惺念念要跨考去北京學新聞。起因是投給《南方周末》的暑期實習被退了回來,編輯部老師單純認為我並不是學中文或新聞出身。
後來,鉚著一股勁兒開始泡各大考研論壇。我就要去做新聞!「五朵雲」那會兒就在論壇裡,也在備考。他的志向是川大哲學系。我們就此因為考研而結識。
「五朵雲」在我印象裡是個相當文藝的男青年。他在大學時期,就給我高中時熱衷收集的一本小眾音樂雜誌《非音樂》寫了很多可圈可點的樂評;寫過一本類似於婁燁《頤和園》題材,未出版的禁忌小說;當然還有很多詩……署名就是五朵雲。
這個名字無數次和我交匯在豆瓣、天涯、時光網、乃至於大學後期的Blogbus(博客大巴)。我沒見過他,他卻堅持不懈地回復我每篇留在博客大巴上的屬於青春的矯情文字。
2008年,我們各自如願以償奔著各自的理想專業而去。卻不想,在幾年後殊途同歸。
我們終是,都走上了記者這條不歸路。
時至今日,微信圈不時流傳著「還需不需要記者這個職業?」的疑問,加上連日來行業悲情籠罩,仿佛步步維艱。
同時就讀過川大和北大哲學系的朝格圖,是「五朵雲」的師兄,也是我的師兄。他的離去,更加深了這份職業的蒼涼。在職業經歷中同受過的精神之苦的我們深知,媒體人堅持下去,靠的真不是狗屁信念。而是自我勸解。
二
「五朵雲」操刀寫了最新一期的《中國新聞周刊》封面文章《湖北荊州7·26電梯事故調查》。
8月14日雜誌剛出街不久,迅速被天津重大爆炸事故的注意力掩蓋。電梯事件或許和天津濱海新區的爆炸傷亡不能一概而論,但它們有個共同點:在追責問責前,被一片蠟燭感動聲淹沒。願天堂沒有電梯……天堂沒有爆炸……荊州的採訪,讓五朵雲的內心有點掙扎。因為後續的事態發展的太「魔幻」了。「這個事情本來就是一點點小事,搞得這麼大,現在好不容易處理完了,有這個必要再提嗎?」安良百貨的一位主管對他的採訪如此回應。多位工作人員表示,事發當日自己並不當班,或者「我是剛來的。就連家裡人,也一致緘口不言。商定不再提這件事。「我們已經接受賠償,而且我們也有壓力,但是沒辦法,在中國都是大事化小的作風,不然也不會有後來的談判。」五朵雲說,一切都來得太快。
從事故發生到當地政府部門做出調查報告僅用兩天、安良百貨和死者家屬談妥賠付問題,總共花了六天,這起電梯事故就畫上了句號。之前在微博上要討「公道」的家屬全部沉默,
太陽照常升起,安良百貨外廣場歡快的音樂照常響起。
新聞就是這麼殘酷,再大的事,終會散去。就像我們終是淡忘了MH370、東方之星、地震、泥石流、遺失的孩子,被拐的婦女……散不去的就留在骨子裡,悲傷的是自己。
「這個圈子裡,好多人去做公關了。你左右逢源的,去不去?」他問。
想了想,我預見不到那種朝九晚五的生活。
「我天生管不了人,也不愛被人管。能去哪?」我答。
「也是。小夥伴們慢慢都走了,離開這個行業了。剩下的我們就洗牌重新打吧。」他說,或許這恰恰是做新聞做好的時代呢?
三
對調查記者一直多一份敬重。
我總是偶爾懷念南方報業時的那些優秀的突發記者、調查記者們
重特大事故衝到一線的前同事們。
2014年,代表南方參加全國「好記者講好故事」演講,現場我講過兩個突發故事。一個是我在礦難現場,一個是我同事經歷的甘肅岷縣地震。
地震現場,報社後方通知我們的攝影記者任務結束,你可以撤了。
臨走前一天,他無意在山區小學複課的帳篷中發現,很多小孩腳上都沒有鞋穿,有的甚至是趿拉著家裡大人的鞋來上課。原來地震把很多孩子的鞋都震丟了,他們只能光腳來。
當時雖然是夏天,可山區裡的溫度只有8、9度,到了夜裡山風把孩子的腳凍的通紅。看到這些,我的同事做了一個決定:
「記者身份的採訪是結束了,接下來要做的是,下山給孩子們買鞋。」
後來回顧,他說沒多想,就是抵達了現場,看到了,不做點什麼心裡愧疚。
2013年4月,雅安地震。
第一批派去前線的記者需要增援,我和主任強調,平時身體好戶外體驗足,遇各種情況可當漢子用。我當漢子這事倒是在職業生涯裡沒人懷疑過,順利被編入第二梯隊。
不久,我們第一批記者歷經艱難挺近斷了路的震中區報社也決定不再調派記者。
那晚,曾與我行遍鄉野河川的攝影記者徒步至雅安龍門鎮,在潮溼的帳篷裡給我簡訊:發電機終於到了。我說,你要平安的回來。餓了幾天的兄弟說:「兩件事兒,回去吃肉喝酒,另外我需要一個大大的擁抱。有這個信念做支撐一定平安。」
我說,大大的擁抱,兩個。
跟了多年安全生產,我到過很多次礦山,但從沒一次下井體驗。摘得上海電影節金爵獎桂冠的紀錄片《我的詩篇》中有個主人公老井,就是礦工詩人。他在《清晨升井》中描述帶礦工作業的升降梯:
「人人都在準備抽出體內
儲備的乾柴
交給抓到的第一絲陽光點燃 亮光越來越大
已經看得見混凝土的井壁
塗滿黑漆的鋼梁
每個乘客都在自己的體內驚呼
鋼鐵的大罐載滿男人們遲鈍的大叫
上行的十分吃力……」
所以,我一度特別渴望和他們一同下井感受黑暗的世界。但每次都是到了礦井電梯的門口,目送礦工兄弟們下井。礦上有風水的規矩,女人不能跟著下井。甚至連走近電梯口都被礦主「忌諱」。好幾次,礦主就差沒當面哭求:您就站遠點兒吧……
在韶關的南雄,秋天是漫山遍野金黃的銀杏。也是廣東幾個大礦雲集的地域。不讓下井的時候,我習慣掐著幾隻銀杏葉等著。因為我知道,銀杏是歷經了億萬年的活化石,比人類的歷史長久的多,它是能帶去幸運的。
四
我一直敬重我們的職業。
雖然現如今,逃離媒體圈,和逃離北上廣一樣似乎民心所向、有理有據……
雖然媒體隊伍參差不齊,大環境低迷,使得在企業面前擺譜的跑會記者精緻的利己主義者們依然泛濫。
但我不想看見他們。
我眼裡看見的,永遠都是用雙腳丈量大地的這些夥伴。我有多久沒聽到自己半夜敲字,只有心跳,呼吸和鍵盤的聲音了……
還好,我們還在。
「五朵雲」這個名字,他說要不是我叫起,早已塵封進青春記憶了。
現在的白紙黑字上出現的,是中國新聞周刊的記者陳濤。
謝夢,財經媒體人。遊走於金融市場與藝術品投資。現居上海。供職於SMG東方財經頻道。專欄見諸於《南航精英生活》、《周末畫報》、《精英mangazine》、《MIT斯隆管理評論》等。原創文章如轉載請註明作者及出處公號:floratse0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