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長青先生手跡
悼念吳長青先生
驚聞先生辭世,如霹靂晴空,如臨淵壑,如遭椽擊,頓覺內心悲痛湧動,天地一片昏暗,神智不知所以,情志不知所終。回首往日,先生音容猶在,親切溫和,懇摯敦實,如在目前。仰首嘆息,不覺熱淚湧流。
消息是先生夫人李小萍女士告知的,用的是先生的號。微信中說,先生於今日(六月二十六日)凌晨零時零三分離世。這個時刻,正是我們長睡不醒的時刻,是我無限夢境纏繞的時刻。而先生,悄然踏上歸程,去往仙鄉異境,沒驚擾任何人。這也是先生生前一貫的行事風格,不給人多一分打擾,不給人添一分負累。然,先生怎能如此孤零零地上路,不攜帶一分塵世的掛念與問詢?
先生夫人李小萍女士發送消息的時候是12時17分,而我看到信息是12時47分,有三十分鐘時差,而距先生辭世凌晨零時零三分,更是差了十二個時辰之多。而在這段時間裡,我對先生的遠行渾然不覺,還沉浸在一些遐想裡。
早晨我在漫步的時候,我還在想,要不要去看看先生,不知先生現在狀況如何,是否還能正常交談?是否該給先生打個電話,打電話會不會影響了他的休息?自從上次通話後,我們已經很久沒再通話了。我怕先生他太吃力,而他又總是那麼體貼人,強撐著也要把談話進行下去。
還記得上次通話的時候,我們談到六月,說夏天就要來了。先生說,夏天來了,酷熱也就來了,鬱悶就也來了。先生又說,怕是熬不過這個夏天。從電話裡頭,隱隱聽到先生有抽泣聲。我亦感傷。我勸先生樂觀些,我說,等這個夏天過去,我們好好看看秋天,再繼續我們的話題。但這些只能給先生一些慰勉,並不能阻止他病情的加重。先生咳嗽起來,有些氣喘,我只好掛了電話。此後,我沒敢再打先生電話。
得知先生發病是在兩年多前,2018年十月,那次我們去看望他,談《湍流》的一些謀劃及未來的發展。我們想在他的住所弄一個「後語言主義」詩學基地,以便朋友們日常交流。先生告知我們他的身體不太好了,一次突然咯血,到醫院檢查,結論是肺癌,胸部已經有積水。先生在未告知任何人的情況下,已展開治療將近一年時間。先生夫人李小萍女士證實了這點。得知這個消息,我們都感到驚詫。一年前,我們還在一起開過會,在公安三袁酒店探討當代詩歌之責任與使命,先生也應邀發言。那時感覺先生一切都正常,而且很精神。先生是那種具有精神能量的人,身體看上去也很紮實。而先生在有關「後語言」詩學的理論上有很深的見解,我們一直都視先生為《湍流》的中堅和後盾。想不到,就是在那時,先生卻罹患上了這疾病,走上了一條艱辛的充滿苦厄的孤身之旅。
我一直以為,《湍流》的每個人,都在承受著某種重軛,現實的,也是精神的,而先生尤甚。先生自罹患上這疾病始,就開始了與疾病、與生命的搏鬥。先生是堅韌的人,他睿智且通透,不同凡俗,在疾病面前泰然自若。患病期間,我多次前往探視,和先生聊天。除卻最開始的一些基本問詢,以及偶爾聊一些他對病情的看法,他獲取的一些有關治療的最新信息,我們之後很少聊他的病情。我們基本上是在聊人生、聊社會、聊政治,聊我們的煩惱與鬱悶,聊我們喜歡的書籍和作品。
先生健談,讀書多,知識面很廣,對時事有很深的洞察,談起來就很豐富,從談話中,我受益良多。先生也似乎有意識在引導我深入社會思考,拓展我的知識視野和思維領域。比如先生談到的哈耶克的正當行為規則理論、安﹒蘭德在她的小說《阿拉特斯聳聳肩》中表達的客觀性原則,以及關於自由的價值與意義等,都讓我對當下社會有了更深層次的認識,也獲得了一些思想理論上的建構。當然,先生也從這樣的對談中獲得了一些樂趣。他和他的夫人都很喜歡我的造訪,每次我去,他們都熱情迎接、款待,視如親人。有幾次是到他家裡去,談話結束,正值午飯,先生和夫人就留我一起用餐。用餐時間,先生夫人李小萍女士也會一起參與談話,氣氛就會活躍些,也會更快樂一些。現在回想起來,那每一個瞬間,都是多麼美好,彌足珍貴。
沒有人造訪的時候,先生就讀書。先生一直在堅持讀書,有一本是他的案頭常備的書,哈耶克的《法律、立法與自由》,先生說想最後把這本書好好重溫一遍,他說,政治是他一生的最愛,也是他最後的慰藉,他在對政治的思考與探索中才能找到屬於他的快樂。但閱讀也有累的時候,尤其是越到疾病後期,先生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精神就常常不濟,先生為打發時光,不使自己墜入空虛無聊,便做數學練習。一次我去醫院探望,他正寫滿了一頁紙,上面全是數學運算,一些排列有序的字母符號,仿佛命運的密碼在生命的雪地裡延伸。
先生也是極具情懷的人。在我所遇到的人中,能像先生那樣深摯、真情的人,恐怕並不多。有一次,我們在他家裡談話,談到某部作品,先生說特別喜愛,當即上樓去取了來,朗讀給我聽。我坐在他對面,聽他用深沉的男中音朗讀。一頁沒讀完,讀到一半的某個句子時,先生已經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聲音哽咽,眼淚滾滾而下。面對先生如此,我亦受了觸動,心中感到一陣鈍痛。這種痛今天又再一次在胸中蕩起,久久迴旋,不可止息。
我說不清為什麼我在先生這裡越陷越深,就像走入了一個大澤,這裡的景象吸引我,瀰漫我,又容納我,讓我感到快慰又幸福。我覺得這裡的景象奇異,有某種不可言說的神秘,它有種超出常態的美麗,這種美麗大約就是人們常說的思想之美。在這裡,我總能見到一些新異的景觀,洞明一些曾經的彷徨與迷茫,給我帶來愉悅。
先生還給我講了他之前日常生活中的一些故事,也都很吸引我。先生說他之前是個書商,在洪城書城賣書。也是在那時,他結識了市裡許多的讀書人,和他們交下了友誼。市裡基本上凡有點思考的人,幾乎都在他那裡買過書。但他也遭遇過一些麻煩,因為賣書的一些規則,他們書商不時會觸碰一些法規,引來執法者的幹擾。先生就挺身而出,為書商們辯駁,爭得權益。執法者大概是有感於先生之威儀,最後都妥協了。書商們都很感激先生,對先生敬意有加。
先生還曾為底層市民打抱不平過,也都取得了小小的勝利。雖都是小事,但我從這些事件中,見到了先生不屈的高貴的人格,而這正是我一直以來所崇尚的。這些是我在與先生有過較為深入的交談後才得知的,先前單以為先生就是文學愛好者,遇到市裡文學活動參加一下,業餘串串場而已。實則不是。先生有很深的文學功底,也曾有很高的建樹。先生早年在《讀書》、《隨筆》、《南風窗》等雜誌經常發表一些思想隨筆類作品,也曾有過很大影響。只是後來,先生越來越淡泊聲名,回歸到了生活日常,行事也更為低調謹慎。
先生在最後的時間裡,忍著病痛,整理了自己的文集,命名為《守夜集》,三十萬字,是想表達一個社會公民,一個思考者對這個社會、這個時代的一種責任與情懷。先生也許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守夜人,他期待著黑夜過去,光明到來。如此,便不負青春,不負理想。可惜,這一切沒有到來,先生已經離去。
吳長青文集《守夜集》
先生自患病以來,雖然一日重過一日,但先生一直還是樂觀的,直到最近一些時日,先生還聲言自己尚好,還在堅持治療。沒想到,現在就這樣遽然離去了,而早晨的時候,我還想起過他。夢中,我還見到鳶尾花和一條靈蛇。那長在院子裡的鳶尾花一派潔淨的藍色,那麼純粹、美好,在風中搖曳、舞動,像是一種召喚,又像是一種告別。而那靈蛇,就隱沒在一種無限廣大的寧謐裡。待我醒來,一切都已不再是昨日光景。難道這是先生給我的最後的啟示與交流?是我們神之一晤的最後稽首與留念?
一想到先生就這樣與我們永別了,陰陽兩隔,再也不能相見,交談,那樣實在的一種存在,突然就從歲月中空缺出來,就化為虛無,就再不聞聲息,就感到悲從中來,不可抑止,就止不住又要流下淚來。我知道,先生還有很多的事未來得及做,還有很多的書沒來得及讀,而我們之間,也還有很多的話沒來得及交談,但,人事怎奈得過天命,追思又怎麼挽留得住離去的腳步。唉,我的悲痛無可言說!想起和先生短暫而真摯的交往,面對這遽來的傷逝,我只能寫下這樣一篇蒼白乏力的文字,來表達我對先生思慕的心靈。先生若在天有靈,也應能感知我一片拳拳之心,亦可稍許慰藉,安享天國那一份寧謐。
就此打住吧,祈願先生在天國一切都好,不再為疾病所苦,永為昌耀之宿,釋放光芒。
最後祭上輓聯一幅,恭送先生仙鄉之旅:
奠吳長青先生
靈蛇隱遁,一代宗師杳去,從此大海不問東西;
鳶尾花開,十年湍流落定,原來塵緣不在陰陽。
藍冰 2020.6.26
附:
悼長青大哥
野梵
共識守夜,微軀塵封,肺裡歌哭熬肝膽
湍流澄明,宏道開啟,靈外詩思焚舟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