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醫療隊武漢前方ICU團隊在武漢協和醫院西院與後方廣州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舉行遠程視頻會診。圖/新華社
「南山班」面試的自由交流環節,鍾南山向一位考生提問:「學醫是件理想的事,但現實中,醫患之間存在一些矛盾,你怎麼看?」那位考生以鍾南山在3月18日廣州市第46場疫情防控新聞通氣會上說過的一句話作答:「中國廣大醫務人員從來都是白衣天使,沒有變的。」「有備而來啊,演講一樣。」助手切換視頻通話界面時,鍾南山笑了笑。
「消毒流程:一、用乾淨的帕子沾75%酒精擦拭手機;二、等待15分鐘後,用清水擦拭手機……」播報上述內容的彩鈴響過54秒之後,廣州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下稱「廣醫一院」)副院長張挪富才接通了電話。
廣醫一院。/圖蟲創意
作為廣東醫療隊支援武漢協和醫院西院(下稱「協和西院」)ICU團隊的領隊,微信頭像中的張挪富身穿防護服,面孔被面罩、口罩和護目鏡重重包裹。與這一切不太相符的是他的微信名——「實習生」。
張挪富接通電話的時間是3月15日21點。3天前,武漢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揮部醫療救治組醫療組組長白祥軍在新聞發布會上表示,將分四批開展定點醫院修復,恢復正常醫療秩序,逐步滿足市民普通就醫需求。
「社會上的壓力——就是新發的病人——基本沒有了。昨天我們大概還有620個病人,每天出院30至40個,再加上要轉入的200個,也許20多天就能慢慢『消化』掉。」張挪富用「好了很多」形容協和西院的情況。不知不覺間,他已在武漢待了一個多月。
1000多公裡之外的廣州,當被問及「一般什麼時間有空」時,廣州呼吸健康研究院(下稱「呼研院」)研究生梁恆瑞顯得有些猶豫,「要不現在?」春節後,他投身呼研院院長何建行負責的新冠肺炎緊急科研攻關任務,加上常規的手術、查房,每天會從早上8點忙到晚上11點以後,偶爾甚至要通宵,「隨時有可能被叫走」。
位於廣醫一院的呼研院是張挪富和梁恆瑞履歷的交匯點。從「非典」、H1N1、H7N9到新冠肺炎,這座成立於1979年的研究機構在數次重大呼吸道傳染疾病阻擊戰中表現卓著。公眾則習慣用以下方式對其進行描述——呼吸病學專家、中國工程院院士鍾南山團隊的「主陣地」。
受訪的醫生們以「大家長」「精神支柱」來形容鍾南山在呼研院的地位。當他們談論鍾南山的種種傳奇時,他們自己也正在創造歷史。
「投入與回報不成比例的疑難、危重病例,我們當成寶貝」
2月25日早晨,經過幾個主任及管床醫生的商討,協和西院ICU34歲的女患者王晶(化名)被拔除氣管插管,3天後轉入普通隔離病房。活躍於社交平臺的重症醫學科主治醫生李鴻政在抗疫手記中提到,王晶是病區裡最年輕的患者,送來時「雙肺幾乎全白,幾乎一塌糊塗,呼吸機給了很高的參數」。
張挪富和他的同事在不少採訪中提起過這個重大轉折,作為對患者、家屬、醫務工作者群體的鼓勵。「第一批送進來的,除了包括王晶在內的三個患者,活下來的並不多。工作這麼多年,第一次見到短期內十幾個病人相繼離去。如果把這比喻成一場戰鬥,可能只能用『慘烈』來形容了。」
張挪富是2月2日抵達武漢的。彼時協和西院已經收治200多名確診患者,亟待插管的危重症患者估計保守也有10%。由於床位緊張,許多早期患者在發病十幾天後才得以送醫,長期缺氧已導致多器官功能受損。
武漢協和西院,是廣東醫療隊與新冠病毒戰鬥的地方。/圖蟲創意
與疫情賽跑的第一個10天中,張挪富用36小時改造了ICU病區,20張床位很快滿員,病人數目也翻了4倍,原先為新冠肺炎患者開闢的5個病區最終擴容到16個,「今天要求(收治)300名,明天500名,最後800名,數據一天一變,收到的都是死命令,都是『必須完成』」。
但接手ICU,處理情況最危急、複雜的病例,是張挪富與協和西院方面第一次交流情況時就主動提出的。「其實他們也是這樣打算的,說把重症病例交給鍾院士團隊比較放心,只是不好意思開口。我說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張挪富作出的決定,與17年前的鐘南山如出一轍。2003年3月,廣東省「非典」疫情進入最嚴酷階段,全省累計報告的確診病例在3月17日首次破千。當日,時任廣州呼吸疾病研究所(呼研院前身)所長的鐘南山表示:「把重症病人都送到我這裡來!」這個決定後來成了鍾南山最為人熟知的「傳奇」之一。但在鍾南山的學生,廣醫一院呼吸內科主任醫師、呼研院教授鄭則廣看來,「背後承受的壓力不是一般人能夠想像的」。
2020 年3月20日,廣州,呼研院免疫實驗室。呼研院是呼吸疾病國家重點實驗室,在抗擊「非典」、新冠肺炎等重大呼吸系統傳染病的戰役中表現突出。圖/ 禤燦雄
「收了能不能治?治不好怎麼辦?醫護人員感染,乃至擴散到整個醫院怎麼辦?這些可能性都要做好準備。」彼時,「非典」隔離病房所在的辦公樓已有些老舊,除了白大褂、醫用口罩,鄭則廣和同事們沒有更好的防護裝備。為一位60多歲的病人插管時,帶血的痰液濺了他一身,很快,他就被感染了。
另一方面,由於處理過足夠多病例,鍾南山提出的「無創鼻面罩通氣」與「在重症治療中適當採用類固醇或皮質激素」兩項措施被證明有效,危重病人的搶救成功率達到87%。廣東、廣州「非典」死亡率分別為3.8%與3.6%,為全球最低。
呼研院樹立起「敢啃硬骨頭」的公眾形象,鄭則廣則強調,「敢啃硬骨頭」脫胎於日常的門診與查房。「醫生們的共識其實是,花在疑難、危重病例上的精力與回報往往不成正比,還會影響科室周轉率,『不大經濟』。我們則當成寶貝,因為處理一個,可以積累特別多的寶貴經驗,解決同行普遍遇到的困難。」
鍾南山視疑難病例為學術攻關的重點。每周三上午,他會帶著學生、主治醫生和科室主任去查房,診斷、治療存在困難的病人。伴隨著移動通信技術的發展,始於上世紀90年代初的「院士大查房」衍生了全國視頻連線、國際視頻連線版本,一次長約5個小時的直播會吸引數千人在線觀看。
2020年3月20日,廣州,呼研院一處掛滿白大褂的衣架。圖/禤燦雄
馳援武漢後,大查房、視頻會診、長白班制等「家裡的那一整套東西」被張挪富悉數移植到協和西院。病情反覆,時刻面臨細菌、真菌感染和器官功能衰竭威脅的王晶,就是經由協和西院前線與鍾南山的三次視頻會診而從鬼門關走回來的。
張挪富嘗試通過推行「責任到床」走得更遠,ICU工作的要義被他概括得簡明扼要——「盯緊病人」。「你要有技術力量,要有可以發揮的優勢。但敢於擔當、充滿鬥志還是首要的。」
「至少,你得勇敢表達自己的想法」
張挪富在下榻的酒店門口做過一個「莽撞」的舉動——攔住慰問後正準備離開的湖北省領導。「我說我把困難講講吧,呼吸機不夠,正壓防護頭套沒有,怎麼『降低死亡率』呢?」隨行人員開始認真記錄,那一瞬間,張挪富並不清楚對方的分管工作範圍,「無論解不解決問題,我還是希望來自一線的聲音有人聽到」。
「鍾院士團隊」的盛名在前,張挪富沒少被邀請公開發言,也沒少實話實說:做客央視《新聞直播間》時,他表示從業30多年來第一次感到專業能力不足,呼籲加快開展新冠肺炎的基礎和臨床研究;他提出每個省醫療隊負責的樓層設置2至3個插管床位,以緩解危重患者救治壓力,解決ICU床位不足處境,「上一個插管要加好多工作量,我想過領隊們會不會生氣,最後覺得該做就做,管不了那麼多了」。
眾聲喧譁之下,他對新冠肺炎一直保持著客觀的認識——目前沒有特效藥,任何診療方式在運用到具體病例上之前都不能保證確切療效,更主要靠個體免疫力和生命支持設備設施取勝,「必然性」與「確定性」更是無從談起;防護措施升級後,疫情後期醫務工作者被感染的概率也幾乎為零,不應在媒體報導中過度渲染。
鄭則廣對2003年「非典」疫情早期關於病原、病毒形狀的爭執持類似態度——「認識和控制傳染病的過程中出現波折,其實是合情合理的。如果事先知根知底,也不可能造成大規模流行。」但如何向社會公布真相,是另一個艱深的命題。
醫者醫人,更醫人心。/圖蟲創意
2003年4月12日,「非典」病原尚不確定,鍾南山在一場為世界衛生組織和中外記者舉辦的發布會上大聲回應「疫情已經得到控制」的說法:「我們頂多叫遏制,不叫控制!」4天後,世界衛生組織在日內瓦確認引起「非典」的病原體是冠狀病毒的一個變種,證實了鍾南山頂住壓力堅持的結論——「病原是病毒,而非衣原體」。
因為「敢於說真話」,直到新冠肺炎疫情暴發,鍾南山的聲音都被視為公信力與信息透明的象徵。年紀尚小的梁恆瑞對2003年發生的一切並未形成清晰記憶,見識到鍾南山的「較真」,則是他在本科畢業申請保研推薦信的當口。
按照默認的流程,梁恆瑞帶著事先寫好的推薦信面見鍾南山,鍾南山卻拒絕當場籤字,只表示看完隨信遞交的材料後會聯繫他。出乎意料的是,一周之後,早已不抱希望的梁恆瑞接到了鍾南山打來的電話。鍾南山親自為他撰寫了一封推薦信,裝在特製的信封裡,還在材料上批示了可以努力的方向。「我覺得被一個日理萬機的院士忽略掉挺正常的,他卻告訴我所有材料都看了,『挺不錯的』。」
2013年,梁恆瑞以甘肅省同批次錄取學生排名第一的成績入讀廣州醫科大學(下稱「廣醫」)「南山班」。廣醫教務處處長李建華介紹道,作為以鍾南山名義創建的「尖子班」,「南山班」的選拔一般在入學半年後舉行,錄取人數40人左右,高考成績拔尖、績點前8%、英語能力優秀的學生才有資格參選。
2020年3月20日,廣州,鍾南山在廣醫「南山班」2019級面試現場,他每年都會親自擔任面試評委。圖/禤燦雄
因為新冠肺炎疫情成為焦點之後,鍾南山用英語為「南山班」講授呼吸系統疾病概論的視頻被不少網站轉載。梁恆瑞卻更願意談論自己與同學們的提前獨立——先是穿著西裝接受院士面試的「小屁孩」,再學著自己制定研究計劃、向至少副教授級別的導師報告進展;被「直接抓到臨床」的時候幾乎一頭霧水,卻要嘗試進入問診、與病人交流的執業醫師狀態——變化在本科階段的前兩年裡飛速發生,「懵懵懂懂間,很早就接觸到了將來會面臨的工作環境」。
曾跟隨鍾南山讀博的鄭則廣說,鍾南山喜歡提問,查房之前必定要向主管醫生查詢病例的基本情況,遇到自己也無法確定的疑難,會直接打電話向同行請教,當然,對學生的指導常常以發問終結——「你的判斷是?」「你怎麼想?」
「他鼓勵每個學生都有獨立的思考,有做事的願望,最後走出自己的道路和特色。至少,你得勇敢地表達自己的看法。」
「必須隨時更新知識,然後,一直在進步」
「學醫可能是按部就班地掌握知識,但是對於一些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應該給予足夠的關注。」呼研院副院長鄭勁平教授向大屏幕中的考生建議道。這位考生被要求按照自己掌握的信息描述新冠病毒的性狀,努力想出「人傳人」「中老年群體易感」等幾個關鍵詞後,她的語氣透出些緊張。
鄭勁平左手邊依次坐著包括鍾南山在內的幾位評委,面前的長會議桌上排列著幾份簡歷。儘管受到疫情影響採用了視頻面試形式,3月20日上午9點,「南山班」2019級面試在廣醫如期舉行。
從新冠肺炎的全球性流行到楊文醫生事件,考生們有機會在幾分鐘內表達對於醫療相關公共議題的看法。「為什麼會學醫」則是鍾南山留給每屆「南山班」考生的必答題。
「對於醫學新生來說,新冠肺炎疫情是一個特別好的考驗和教育機會。有些孩子會退卻,有些孩子會萌生決心。但如果沒有強烈的理想與信念支持,這條路是走不下去的。」李建華說。
學醫,需要勇氣和信念。/圖蟲創意
鍾南山自認為是「臨床醫學家」,臨床治療、預防與研究被他擺到同等重要的地位。但相比於去外國實驗室「搬磚」,他給「南山班」畢業生設定的發展方向是「優秀的臨床醫師、科研工作者和管理者」,歸根結底,「一定要培養能看病的醫生」。
從某種程度上看,他的重要研究方向之一——慢性阻塞性肺病(下稱「慢阻肺」)就具有很強的「公共性」。這種由吸菸、空氣汙染、職業性接觸粉塵引發的呼吸系統疾病與中國工業發展、經濟騰飛、社會轉型的步伐相伴相生,40歲及以上居民患病率高達13.6%,病情發展到四級時,患者只能靠呼吸機維持生命,痛苦不堪。
由於早期症狀不明顯,當鍾南山在2009年羅馬國際慢阻肺大會上提出像對待高血壓、糖尿病那樣對慢阻肺進行早期幹預時,無人真正願意投入實踐。
廣醫一院呼吸內科主任醫師、呼研院教授周玉民是鍾南山團隊中最先啟動慢阻肺篩查的學者之一,在他辦公室裡至今仍保存著數萬份患者資料。患者來自韶關、河源等地的村鎮與山區,反映了惡劣生活環境對呼吸健康的影響,也見證了科學與傳統觀念的碰撞。
周玉民說,他們有的對篩查心存戒備,認為是推銷保健品的前奏;有的在問診時坐在他對面抽菸,並對試圖阻止的工作人員大加呵斥;還有的直言不願意戒菸,因為「身體萬一不能適應,就會得肺癌」……
從2002年起,他發過數不清的問卷,對接過林林總總的基層醫療機構和行政機構,像人類學家那樣穿行於社會的毛細血管中成為和科研一樣重要的工作。可以確定的結論是,「要想讓防治慢阻肺推廣為全民意識,像呼研院這樣的研究單位只是一個環節」。
醫生的戰場,不只在搶救室。/圖蟲創意
也正是在這近二十年間,由鍾南山、冉丕鑫領銜的慢阻肺研究進展顯著,相關成果被寫進世界衛生組織編纂的新版慢阻肺全球防治指南,2017年《新英格蘭醫學雜誌》刊發的一篇有關利用噻託溴銨進行慢阻肺早期幹預的論文(周玉民、鍾南山為第一作者,冉丕鑫為通訊作者),也被鍾南山看作「非典」後最為滿意的學術成果。
周玉民仍然記得2002年在韶關樂昌雲巖鎮鄉下見到的那些密不透風、煙霧繚繞的廚房,人一走進去就會忍不住咳嗽、流眼淚。他向有關部門反映情況,因此掀起一場爐灶改造風潮,生物材料在沼氣池內發酵產生的甲烷氣體最終取代了劣質燃料。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二甲醫院具備進行肺功能檢查的條件。近二十年間貼近日常生活,乃至直接作用於生活方式的改變,同樣讓他感到欣慰。
「南山班」面試的自由交流環節,鍾南山向一位考生提問:「學醫是件理想的事,但現實中,醫患之間存在一些矛盾,你怎麼看?」那位考生以鍾南山在3月18日廣州市第46場疫情防控新聞通氣會上說過的一句話作答:「中國廣大醫務人員從來都是白衣天使,沒有變的。」「有備而來啊,演講一樣。」助手切換視頻通話界面時,鍾南山笑了笑。
梁恆瑞並沒有為自己學醫尋找太多崇高、宏大的意義。因為父母都是國企員工,他在「朝九晚五」「廚房、電視加報紙」的氛圍中平靜成長,做醫生對他而言呈現出不一樣的可能性,「每天見不同的病人,必須隨時更新知識,然後,一直在進步」。
作者 | 盧楠
原標題:鍾南山和他的廣州呼吸健康研究院團隊:敢較真,敢啃硬骨頭
本文首發於《新周刊》56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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