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68年,日本明治維新成功,這可以說是整個19世紀世界上最成功的改革之一,日本從一個落後的、分封的封建國家一躍成為新晉資本主義列強,這個過程相當順利,在幾年之內,明治政府掃清了幕府殘餘勢力和地方武士勢力,徹底形成了大一統的近代民族國家。
這次維新如此乾淨利落,當然不可能僅僅是一些維新志士的功勞,所謂英雄造時勢,時勢造英雄,任何一次大規模社會革命都不可能脫離社會背景,如果沒有整個大環境,社會還沒有準備好,僅靠部分志士強行推動,那最終只能成為悲劇,這裡最為典型的就是1898年中國的戊戌變法!
戊戌變法屬於典型的失敗型改革
那日本做了哪些準備呢?從經濟上來說,明治維新前夕日本的資本主義早就發展到了一定程度;而從對外交流來說,幕府雖然仍然實行鎖國國策,但一直和荷蘭有一定交流,所以對外也有一定了解;那麼,從思想上,日本社會做了哪些準備呢?
正所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剛剛所說的資本主義發展、對外交流是延續了幾乎整個江戶時代的,那麼在這個基礎上,江戶時代是否醞釀出了新的思想呢?有的,這便是著名的「水戶學」。
水戶藩,位於常陸國(今茨城縣中部及北部),藩廳是水戶城,靠近江戶幕府核心。
所謂的「水戶學」,指的是一種在日本水戶藩(現茨城縣北部)形成的學問,公元1657年(明歷3年),第二代水戶藩主德川光圀在彰考館(史局)自身開始編修《大日本史》,而德川光圀本人和一個中國人有很深的交流,這就是朱舜水,所以這部史書有著濃厚的大義名分論的尊皇思想。
朱之瑜,字魯璵,號舜水,明朝浙江餘姚人,思想家,文學家,史學家。舜水是他在日本取得號,「舜水者,敝邑之水名也」,即餘姚江古稱,以示不忘故國故土之情。他力圖反清復明,在清初曾參加抗清活動,也曾助鄭成功北伐;南明滅亡後,他不願降清,遂東渡日本。於日本和水戶藩藩主德川光圀(水戶黃門)接觸,其遺臣性格與儒家思想,讓德川光圀深感未有異族統治且天皇萬世一系的「小中華日本」方是中華思想的正統繼承者,遂奮發編纂《大日本史》以揚正統,導致尊王攘夷思想之催生。
在此基礎上,「水戶學」不斷發展,第九代水戶藩主德川齊昭,、設立弘道館作為藩校,大幅度擴展水戶學的內容,自此之後,水戶學以「文武兩道」為宗旨;作為學問,除了儒學,國學等等的思想外,也學習天文學,醫學等等的自然科學,成為綜合的學科。
在水戶藩出現這麼一種思潮,乍一看並不是一種很正常的現象,因為水戶藩屬於德川幕府的親藩(屬於德川宗派一族的藩),尾張德川家、紀州德川家,以及水戶德川家當時被稱為「御三家」,因為其初代藩主都是德川家康的兒子,所以即使在親藩中都有著破格的待遇。
也就是說,水戶德川家這是德川幕府親信中的親信,和幕府將軍的關係應該是格外好才對,但這個水戶德川家對於早已被虛化的天皇以及朝廷卻很為尊敬。
這是為什麼呢?其實「水戶學」的出現既有著深刻的時代背景,又有著諸多因素刺激,水戶藩之所以要編史,實際上是一種責任感:其希望德川幕府能長治久安,畢竟自己也是德川家嘛,當然,也需要穩固水戶家在整個體制中的獨立地位,所以在意識形態上,都有一種責任感。
「水戶藩」屬於親藩
而在編史的過程中,水戶藩又深受明朝遺民朱舜水的影響,朱舜水是著名的儒士,而儒家思想在日本也早有一定市場(當然,日本的儒學相對於中國也有些改變,比如「忠君」思想自然很長時間不被強調,因為日本是將軍管事兒啊),明末的時候,中國的思想界已經出現萌芽,像朱舜水這些先進的思想家呢?對於極端的君主專制就有了些懷疑和否認。
但這一時期,日本在意識形態方面是相當混亂的,12世紀開始,日本出現武士政權,之後不斷蠶食皇室權力,所以傳統的君主專制思想早就禮崩樂壞,結果各路諸侯一直爭鬥,有時候佛教勢力也來加一把手,家臣弒主、親子相殺、下克上、一向一揆(佛教暴動)等各種爛事層出不窮,偶爾還有天皇成功奪權(後醍醐天皇),整個日本大亂,一直到17世紀初期,德川幕府建立江戶幕府,成為日本權威開始,才勉強穩定。
從實力上來說,當時的幕府基本能穩固確定日本權威的地位;而從政治體系上來說,幕府也建立了相對穩定的體制,穩定的環境,自然需要穩定的意識形態,尤其是如何確定與已經「徹底虛君化」的皇室的關係,成為幕府急切需要解決的問題,在這個背景下,當時幕府已經開始著手創建意識形態的一系列的準備工作。幕府官方也開始編史,當然,幕府的大方針是:伸張幕府執政合法性。編纂者林羅山之子林鵞峰公開告訴編纂者:幕府誕生後, 國家政權掌握在幕府手中,而不再是朝廷,此外,還明確把幕府將軍定位為全國人民必須尊崇者。此外,幕府還把將軍也「神化」,比如著名的東照宮,就是神化德川家康的。
但水戶地方的學問有些不一樣,相對於幕府官方尊敬的是將軍,水戶官方把天皇的地位拔高很明顯,這似乎有些不一樣,水戶藩是想幹什麼呢?
首先「水戶藩」總體目的,仍然是為幕府的統治正名,因為當時日本已經亂了很多年了,「下克上」等事件盛行,所以水戶藩希望藉助儒家的君臣正統等級理念,重塑意識形態,而「水戶藩」所謂的「尊皇」,實際上「尊虛皇」,「水戶學」把日本皇室神格化,「神」是「神聖」的,同時也是不管具體事務的,而「幕府將軍」來自於「神的後裔,即日本天皇」的授權,由於「神裔天皇」絕對合法,所以德川幕府的合法性是非常穩固的。
但是,水戶藩需要保護自己的相對獨立性,搬出京都皇室,構造一種與德川幕府有一定差別的國家社會秩序理論,這樣水戶藩的合法性來源就有二個了:第一,是源於德川「御三家」的身份,輔佐將軍管理全國;而另一方面,德川將軍的合法性來自於「神裔天皇」,整個日本的幕藩體制也是「天神」定的,所以德川將軍也必須尊重各藩的獨立性。所以「水戶學」一方面「尊皇」,另一方面也「敬幕」。
所以,水戶藩所構造的,實際上是一種虛君共主的封建體制,這是一種異於君主專制的制度,而有點像中國的先秦制度,對君主專制有一定反思的朱舜水等中國江南知識分子,對此非常讚賞。
此外,「水戶學」的出現還有一個背景,即日本主體民族主義的覺醒。
日本是島國,地緣環境極為封閉,雖然受中華影響頗深,但是卻也相對疏離,日本從不向朝鮮、越南一樣正式成為中國的藩屬國,而有著強烈的主體意識,尤其是擊敗了蒙古人的侵略後,日本保守民族主義盛行;而中國17世紀中期明清變革使得東亞地區傳統文明向心力一時呈現真空,傳統的華夷觀受到極大衝擊,日本主體意識又興起,甚至開始有自身「是華非夷」,「中華正統」的意識,所以「水戶學」就鼓吹日本是「神國」,日本天皇是「萬世一系」,這種思想甚至影響至今。
「水戶學」的出現有著深刻的歷史背景,一方面到了17世紀的江戶時代,封建生產力得到極大發展,日本全國形成了相對統一的市場,加之地緣偏離,所以日本出現了相對統一的民族認同;另一方面,日本封建分封制度成熟,也迫切需要一套成熟的意識形態理論,但日本的封建分封制和中國的君主專制有極大區別,所以日本的這套「水戶學」理論,同中國明清之後的極端君主專制理論有本質區別。
幕末由於西方勢力侵略日本,「尊王攘夷」的思潮再度興起
「水戶學」的本質並沒有太大的進步性,仍然只是一套保守的封建皇國史觀,然而戲劇性的是,幕末日本受到巨大衝擊的時候,「水戶學」又成了志士們的指導思想,「日本民族主義」成為了抵抗外來侵略的堅定思想(攘夷);而對於腐敗幕府的不滿又轉移到了對皇室的尊崇上(尊王),而明治維新後,這套思想又被軍國主義分子利用,形成了極端民族主義與極端宗教主義(國家神道),這恐怕是誰都沒能預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