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慣中國飯菜的人,再去吃英國的暗黑料理,多半會覺得難以下咽。那些海外遊子濃濃的鄉愁,我想更多是那隻「中國胃」沒有得到滿足的失落感,因而被一縷縷地牽引至故鄉的美食,幻化為一碗燴麵,一碟魚香肉絲,一缽老火靚湯,一屜小籠湯包……
現今流行當「吃貨」,「吃貨」已從「飯桶」轉變為一種能吃、會吃的崇高讚譽。能夠做一個無所顧忌的吃貨,吃遍各地美食,吃得口舌生津,吃出意境門道,吃得心滿意足,是一件多麼愜意的事。
然而,當「吃貨」並非易事,前提是要能吃、會吃、懂得吃,知道什麼時候當吃哪些,能說出吃的道道來。能達到這個標準的「吃貨」,縱觀中國歷史,當然是不可勝數。
歷代帝王「飯桶」不少,但真正能成為「吃貨」卻不多。帝王能調動的資源多,天下美食都能為其享用,但他並不一定懂得吃。比如周天子,在飲食方面擺的譜可謂大矣,據《周禮》記載,僅負責王室飲食的膳夫就有一百五十二人,再加上庖人、內饔、外饔、亨人、獸人、漁人、鱉人、獵人、食醫、酒正、酒人、凌人、籩人、醢人、醯人、鹽人,每種職位都有十數人至三百人不等,總計有一兩千人,那是一個龐大的國王廚師班底,非蕞爾小國可比。但周天子並沒有美食家的清名,因為他要邊吃邊盯著江山是否旁落,並不能吃得忘我、恣意。
夏末商初,伊尹對商湯言說拿下天下的必要性時,就以「猩猩之唇,獾獾之炙,洞庭之鱄,東海之鮞,崑崙之蘋,雲夢之芹,陽樸之姜,越駱之菌,江浦之桔,雲夢之柚」等各地豐阜的物產相誘引,告訴他,只要對天下施以仁義之道,「道者,止彼在己,己成而天子成,天子成則至味具」,那麼這全天下的美食都非你莫屬。伊尹,是被現在的餐飲行拜為廚神的,他廚子出身,以廚藝之道治國,自有其高妙之處:他以吃,來激勵商湯奪取天下。
林語堂先生對廚子極為重視,他在《生活的藝術》裡論述:「我們的生命並不在上帝的掌握中,而是在廚子的掌握中。因此,中國紳士都優待他們的廚子,因為廚子是在掌著予奪他們的生活享受之大權。」但廚子只是我們通往飲饌自由王國的工具,廚子烹飪的菜餚是要經過食客檢驗的。
鴻門宴、杯酒釋軍權,是歷史上兩個著名的政治飯局,一個發生在秦末、一個發生在宋初,那都是借飯局之名除掉異己威脅的權謀。臥榻之旁容不得他人鼾睡,飯桌之上又豈容他人分食?朕者,特點就是吃「獨食」。想覬覦朕的江山,那絕對沒有好果子吃。
所以,爭天下的事還是讓「肉食者」謀之吧,對百姓來說,過好柴米油鹽的尋常日子才是最真實的。在《詩經》的《國風•豳風•七月》中,每個月該吃哪些新鮮果蔬,百姓們早就合計好了:「六月食鬱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叔苴,採荼薪樗。」然後,再弄個兔頭,來個「一兔兩吃」:「幡幡瓠葉,採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嘗之。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獻之。有兔斯首,燔之炙之。君子有酒,酌言酢之。有兔斯首,燔之炮之。君子有酒,酌言酬之。」(《小雅•瓠葉》)看看,這小日子也是十分愜意吧?
孔老夫子已經被命名為「喪家犬」,我再給他加上個「吃貨」的頭銜當也不會挨扁吧。他奠定了儒家飲食思想及規制禮儀的基礎,「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他對飲食的講究已經上升到哲學的高度,他也是最早的生態主義者和食品安全的保衛者。
屈原,那絕對是個懂行的「吃貨」,不然不會連招魂都把各色美食亮出來,以吸引鬼魂回到人間:「我的五穀結穗長又長,菰米做的飯正香。鼎鑊中都是煮好的肉啊,五味調和撲鼻香。肥嫩的黃鶯、鵓鳩、天鵝肉,伴著鮮美的豺肉湯。魂啊,歸來吧!美饌佳餚任你品嘗。新鮮甘美的大龜、肥雞,再加上楚國的鮮酪漿。快把豬肉剁剁碎,再拿燉狗肉蘸上醬,香草切細味噴香。吳國的香蒿做酸菜,吃起來濃淡正恰當。魂啊,歸來吧!任你選擇哪一樣。烤烏鴉,蒸野鴨,還有鵪鶉燉成湯。油煎鯽魚麻雀羹,多麼爽口齒間香。魂啊,歸來吧!各種美味任你品嘗。」這種誘惑,任它什麼鬼魂都抵擋不住啊。
南朝時的周顒雖只茹素,但他絕對是個飲食美學家,極講究蔬食的品種和色彩搭配。他在山中常吃的是「赤米白鹽,綠葵紫蓼」,最為推崇的蔬菜是「春初早韭,秋末晚菘」。這裡不僅有意境美、色彩美,擺在桌上就是一幅畫,難得的是讀起來還有音節美。
到了唐朝,全民寫詩,詩人「吃貨」比比皆是,但我最為推崇的是白居易,他那首「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足以完勝其他詩人而坐上唐代的頭牌。平時,他也是「曉日提竹籃,家童買春蔬。青青芹蕨下,疊臥雙白魚」,極有「吃貨」的情趣;更重要的是,他懂得與吃配套的享受,「食罷一覺睡,起來兩甌茶。舉頭看日影,已復西南斜」,美好的一天就在吃酒、喝茶、自然醒中度過了,仙人的生活也不過如此。
宋朝是一個精神和物質都極為豐饒的時代,從《東京夢華錄》到《夢粱錄》、《武林舊事》裡都記錄了綿延不盡的酒樓腳店,各式各樣的美味餕饈,「吃貨」更是層出不窮。有兩個人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一個是蘇軾,一個是陸遊。
且不說蘇東坡寫下的《老饕賦》、《菜羹賦》、《東坡羹頌》、《豬肉頌》、《酒子賦》、《蜜酒歌》,單是以他名字命名的菜餚就有「東坡肉」、「東坡肘子」、「東坡魚」、「東坡豆腐」、「東坡玉糝羹」、「東坡芽膾」、「東坡餅」、「東坡酥」等等,不一而足,雖然很多是牽強附會,但也說明了蘇東坡在美食界的影響之巨。蘇東坡在任何險惡的政治境遇下,都能保持寬厚、達觀的心態,同時因地制宜,滿足一點微薄的口腹之慾,發之為讓人饞涎欲滴的詩文,他的「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黃菘養土羔,老楮生樹雞。未忍便烹煮,繞觀日百回」、「鮮鯽經年秘醽醁,團臍紫蟹脂填腹。後春蓴茁活如酥,先社姜芽肥勝肉」、「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詩句早已膾炙人口,詠之足可下酒。「清歡」,只是淡淡的歡愉,它不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而是參透人間喜怒哀樂後的澹定,是對稍縱即逝的悠閒心境的捕捉,是對溫煦友情的不舍和眷戀,吃什麼倒在其次了。
陸放翁雖是一員文官,卻總想著收復北方的大好河山,無奈只有在輾轉全國的播遷中,留下上萬首詩作,其中就有數百首與飲食相關。「霜餘漢水淺,野迥朔風寒。炊黍香浮甑,烹蔬綠映盤」、「芼羹筍似稽山美,斫膾魚如笠澤肥。客報城西有園賣,老夫白首欲忘歸」、「唐安薏米白如玉,漢嘉栮脯美勝肉。大巢初生蠶正浴,小巢漸老麥米熟」,充滿了對新摘園蔬的熱愛和魚米芳澤的眷睞;「洗君鸚鵡杯,酌我蒲萄醅。冒雨鶯不去,過春花續開」、「團臍霜蟹四腮鱸,樽俎芳鮮十載無。寒月徵塵身萬裡,夢魂也復醉西湖」,又有把盞一醉的痴迷和壯志未酬的遺憾。這裡吃的就不僅是美食,而是情懷了。
南宋的林洪也是一個不能不提的「吃貨」,他不僅懂吃,而且對筆下人物有一種「理解的同情」,他的《山家清供》不只是保存了宋代的山野食譜,更有許多關於吃的故實、妙典,讀之本身就是一種享受。
有明一代,張岱是個大大的「吃貨」,應該是無可質疑了。他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的簪纓身世,刁鑽口味足傲同儕。從《老饕集序》中我們可以看到,張岱確實在飲食一道上功底不淺,他對各地名產方物的了解,對煮蟹持螯的痴狂、乳酪製作過程的熟稔,都非一般段位的美食愛好者所能比擬。
《金瓶梅》的作者蘭陵笑笑生和《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那可是穿越明清的兩個資深「吃貨」,無怪乎讀這兩本書,有一半精力是在讀菜單。《金瓶梅》裡面的市井食單,沒有三二十年的浸淫寫不出來,「一根柴禾燉豬頭」、「糟螃蟹」等等放到現在也都有很強的實踐意義;而看著那「一碟頭魚、一碟糟鴨、一碟烏皮雞、一碟舞鱸公」,以及「紅鄧鄧的泰州鴨蛋,曲彎彎的王瓜拌遼東金蝦,香噴噴油炸的燒骨,禿肥肥幹蒸的劈曬雞」,能不勾起你濃鬱的食慾嗎?《紅樓夢》描摹的是鐘鳴鼎食之家的生活,看了難免讓人感覺高高在上,那「茄鯗」、「烤鹿肉」、「燕窩粥」都不是平常人的吃食,大觀園的少爺小姐們把螯對詩、猜拳行令也都透著一個「雅」字,我輩俗人恐怕是消受不起的。
真正雅中帶俗是李漁和袁枚,餚饌橫陳,盤碗參差,往來酬酢,見多識廣,是清季兩個最有名的「吃貨」了。李漁最講究食物的清淡,他對蔬食的要求是「清,潔,芳馥,鬆脆」,最為推崇的是筍和蕈。他認為筍「能居肉食之上者,只在一字之鮮」,而蕈能吸收「山川草木之氣」,所以食之無渣滓。袁枚不僅是知味之人,且是個高超的烹飪理論家,他的「作料須知」、「搭配須知」、「火候須知」、「器具須知」、「上菜須知」等,現在拿到五星級大酒店,都是可以直接當作培訓教材的;他所欣賞的菜餚,越是尋常的食材,就越是要用幾十種海鮮、香蕈和雞湯來「眾星拱月」,以吊出奇味。比如,他極為得意的「蔣侍郎豆腐」、「楊中丞豆腐」、「王太守八寶豆腐」,要麼是用大蝦米一百二十個或小蝦米三百個加秋油一併煨出來;要麼是把雞湯和鰒魚的味道浸入到豆腐中;要麼是用香蕈屑、蘑菇屑、松子仁屑、瓜子仁屑、雞屑、火腿屑,與豆腐一起在濃雞汁中煨制。而這些雞魚蝦屑的精華和鮮味被豆腐吸收後,則要統統丟掉,以免奪了豆腐的風採。對此,我只能說,子才,儂真能吃,也真會玩!
當然,我前面說過,現在「吃貨」是個褒義詞,是人人奮而爭當的。所以,了解一下歷史上的「吃貨」很有必要,這裡列舉的,只是史海的一朵浪花而已。那就讓我們從這裡開始認識「吃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