錄製《樂夏2》總決賽的那天,重塑排在最後一個演出,等到他們表演完畢、歌迷們投完票後,已是凌晨一點。當時重塑已穩進前五,華東覺得這個成績已經足夠好,好到「年底可以去領獎金」。隨後,現場按照五四三二一的順序依次報出名次,當主持人馬東報到第三名時,臺上只剩下重塑和五條人,華東當時有點懵,「天哪,我們要麼是冠軍,要麼是亞軍」。
他猜應該是亞軍。演完之後的第一輪投票結果,五條人是第一名,重塑排在第二,之後現場又追加了一輪投票。當馬東念出「《樂夏》獲得第二名的樂隊是……」,華東的腿已經邁出去了。
「我認為第二是我們,正準備過去拿那個獎盃,馬東卻念出『五條人樂隊』。哎呦,我去,我又回來了,當時我們幾個人就懵了。我看了一眼黃錦,黃錦看了一眼我,都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華東回憶說,這是他當時最真實的心理狀況。
他語速很快,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你要問我有多麼激動,一時半會兒意識不到這些,其實也沒有那麼激動,就是懵了,覺得《樂夏》觀眾的品味不錯。」
其實,他們最後一首演出曲目《Sounds For Celebration》出了一點小問題。上臺前一個小時,劉敏開始發燒,嗓子疼,而那首歌劉敏唱的部分又特別重要,音也比較高。
中間他們還加了一個設計,一開始舞臺上只有華東和劉敏,等到需要鼓聲出現的時候,黃錦從舞臺裝置的後面突然出現,為此舞臺上搭了一個小樓梯,他需要一邊打鼓一邊下樓梯,往臺下觀眾的方向走,走到一個地方停下來,站在舞臺上繼續打鼓。但這個小樓梯是一個臨時搭建的裝置,不太穩,而鼓又擋住了黃錦的視線,他看不見樓梯的位置,因此有一點慌。
華東也有點心慌,有兩三秒忘了歌詞。
「大家心裡其實都挺擔心的,生怕出問題。比如黃錦一腳沒踩穩、摔下來,那現場就變五條人了,對吧?」華東輕描淡寫地敘述著那天發生的事,他穿著T恤和休閒褲,半邊劉海有些擋眼。在回答某個問題時,他會突然用手把頭髮揉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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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樂迷都知道,本屆《樂夏》冠亞軍樂隊是截然不同的風格,五條人熱愛即興,而重塑「絕對拒絕」即興。他們追求的是每一遍演出都一樣,除非設備發生故障。
重塑在《樂夏2》的第一場表演是《Pigs In The River》,當時鍵盤故障,沒發聲,華東臨時改成吹口哨。他能接受這種不在控制之內的意外。「最理想的狀態是每一遍都一樣,但我們本身都是人,人就是不完美的存在,肯定會有犯錯的時候。」
他並不沮喪,只是有些遺憾。第一場錄製在他眼中算是「重大事故」。「本來那一場我們狀態很好,如果那天不出問題的話,那對我來說就是95分或者90分的狀態,但因為出了這個問題,我認為只能到80分或者75分。可能很多人覺得你的口哨吹得別有一番韻味,但對於我來說,那個就是失誤。失誤就是失誤,沒有什麼韻味可言。」
在借《樂夏》這種綜藝節目走向大眾之前,重塑已經是一支成立17年的樂隊。高中畢業後,華東在德國待了兩年,後來退學回國做音樂。2001年,他在南京認識了那時還是U235吉他手的劉敏,後來他們來到北京,又找到一個鼓手,2003年一起組建了樂隊「重塑雕像的權利」。現在的鼓手黃錦是2015年加入的,兩年之後,樂隊發布了轉型之作《Before The Applause》,從後朋克轉向了電氣化。
重塑從來都是一支有爭議的樂隊。他們做音樂的方式,對樂隊圈子和外界的態度,即使在從不缺個性的獨立音樂行業內,都顯得特立獨行。有人讚美他們審美高級,也有人說他們故弄玄虛。
在重塑的紀錄片《喝彩之前》中,華東談及做樂隊的原因時說,「當時也會聽國內比較有知名度的樂隊,我覺得連你們這樣都能出唱片,能所謂的出名,那我覺得我也可以」。
決賽之後,界面文娛和「重塑雕像的權利」主唱、吉他手華東進行了一次將近兩個小時的訪談。碰到概括性或標籤化的問題,華東的回答簡單而生硬;而一旦觸及他熱愛的樂手和作品,他會滔滔不絕,「可以說上三天三夜」。華東對其他樂隊和歌手的褒貶,或許會被人視作冷漠和高傲,但他對待朋友和音樂的態度,其實從來都表裡如一。被《樂夏》製作團隊剪輯成具有「綜藝效果」的華東,在私底下也是個坦誠的聊天者。
以下是對話內容,略有編輯。
要麼就堅持自己的泳姿,要麼就適應浪潮的泳姿,但永遠不要去怪這個浪潮
界面文娛:重塑之前說過,參加《樂夏2》是為了提升節目的音樂水準,最後拿了《樂夏2》的第一名,你覺得這能說明所謂的小眾和大眾之間的界限在逐漸模糊嗎?
華東:某種意義上說是的,但這並不是從我們開始的。有一些我們以前認為的獨立樂隊、小眾樂隊的演出票房,遠遠超過了很多三四線主流歌手,比如上一季參加《樂夏》的新褲子,比如沒參加過《樂夏》的萬能青年旅店,他們可能單獨做一個專場的票房就超過這些人了。從這方面來說,評判小眾或者大眾的界限非常模糊。但是新褲子也好,萬青也好,甚至重塑也好,從數字上看還可以,但是能覆蓋的人群可能有一定的局限性,不像主流藝人那樣,接受度會更高一點。
界面文娛:對這個結果有預估嗎?
華東:之前跟我們老闆聊的時候,當時說差不多進到前八左右就差不多了。我們的音樂類型、我們的舞臺表演,以及我們在綜藝性上的缺乏,這些方面導致我們覺得應該不會走到那麼遠,所以差不多到十進七的時候,我就覺得任務已經完成了,再往下的每一步都是額外的收穫,所以最終這個結果肯定是完全沒有預料到的。
界面文娛:中國人口基數大,所謂的小眾也可以很好地支撐起某一種音樂類型嗎?
華東:其實也不一定。據我所知,我只說最現實的票房情況,靠票房可以支撐生活的樂隊也不是那麼多。
界面文娛:所以,這個行業差不多是頭部1%的人吸納99%的票房這麼一個比例?
華東:具體的數字我不知道,大概是這麼個概念。相對一部分樂隊,靠音樂本身還是很難有生活上的保障,當然現在比過去簡單多了,相對而言。
界面文娛:重塑現在的收入裡面主要是演出佔大頭嗎?
華東:到目前為止,或者說在《樂夏2》之前,80%都靠演出。這僅限於我們樂隊,別的樂隊我不是很確定。
界面文娛:遺忘俱樂部的劉忻在節目裡被淘汰之後說,她覺得經典的老搖滾已經不再被現在的年輕人所喜愛,你怎麼看這個說法?
華東:我不同意她的看法。我覺得這個不是老搖滾、新搖滾的問題,這是她的問題,也有很多經典的老搖滾樂隊現在依然被很多人喜歡。她下臺的時候說的這番話我沒有聽到,我是後來看節目的時候聽到的,我覺得這個觀點有一點點奇怪。
如果是我,我會把這個東西歸結於今天樂隊表現不好,或者是我在音樂上還沒有達到那一步,而不是把它歸結於音樂風格。況且這個風格也是你自己選的,不是別人強加於你的。去年有個參加《樂夏》的樂隊叫click15,他們玩的其實是很經典的funk,但是他們音樂編配上不錯,技術也很好,玩心也很好,舞臺上搭配了非常適合他們音樂風格的表演,也能取得不錯的成績。新褲子的音樂實際上也是很經典的類型,不能算老搖滾,但也是七八十年代的新浪潮,現在有一點點偏向土搖。說白了,我從不認為這是音樂的問題,這是人的問題。當然了,如果這麼說她心裏面可以好過一點的話,那麼也沒有任何問題。
界面文娛:這當中不會摻雜一些時代風潮的影響嗎?
華東:當然有,每個時代都有,每個行業都有。但這只是一股風潮或者只是某一個趨勢,趨勢不能代表一切。其實如果是順著這個浪潮去遊泳,你也應該儘量讓自己的泳姿漂亮一點,而不是遊出一個很難看的泳姿然後怪浪潮。要麼就堅持自己的泳姿,要麼就適應浪潮的泳姿,但永遠不要去怪這個浪潮。
界面文娛:我記得之前採訪沈黎暉(摩登天空創始人)的時候,他表達過一個看法。他覺得在世界範圍內,所謂的搖滾樂都在走下坡路,不管在國內還是國外,風潮已經轉向了嘻哈、電音這些類型,你會認同這個判斷嗎?
華東:那是老闆的判斷。我不太關心這些事情,我不是很關心這個世界上的趨勢是什麼樣子的。但是從某種意義上說,就像前面說的,每一個階段世界上都會有一個浪潮,這個東西是平衡的,有的東西上來了,必須得有東西下去。人的信息接收量是有限的,所以這很正常,至於具體轉到哪個方面,嘻哈也好,電子也好,老闆說了算。
界面文娛:你覺得現在的年輕人喜歡電子樂背後的原因是什麼?
華東:我只能說我的想法,但不一定對。首先電子樂歌詞的成分很少,所以相對而言不用動太多腦子。當然我不是鄙視電子樂,電子樂一定有非常牛逼的地方,但是對於年輕人而言,現在喜歡電子樂就跟60年代那些年輕人喜歡搖滾樂是一樣的,可以跟著音樂的律動讓身體本能地晃動,可以有各個方面的宣洩。其實某種意義上說,電子樂就是當年的搖滾樂,只不過換了一種形式。當然現在的電子樂音色越來越炫,配合上各種燈光什麼的,會給人一種更加現代的感覺。
界面文娛:電子樂吸引你的那個部分又是什麼?
華東:其實,現在你在DJ、在club裡面聽到的大部分電子樂都不太吸引我。吸引我的那些電子樂就不是舞曲。吸引我的有一些可能只是……這個說起來就沒完了,反正是不太一樣的東西。
界面文娛:你贊同這種觀點嗎:音樂上單一的類型都已經發展到了極致,未來更多的可能就是各種元素之間的融合?
華東:完全同意,融合,以及融合之後產生的變種。很多人說你們為什麼不唱漢語,我就喜歡某某樂隊,他們用漢語創造出了獨一無二的風格。我就特別想說,目前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樂隊可以創造出獨一無二的風格,已經幾乎沒有這種可能了。很多真正做音樂做了比較久的人都知道,這等於痴人說夢。現在的音樂更多的是融合,如何把這幾味調料融合出一個相對而言更加獨特的東西。就像元素周期表一樣,已經排滿了,可能還有兩三個百年難遇的天才能創造出新東西,反正肯定不是我,所以我非常認可拿來主義,但要聰明的拿來,聰明的使用。
界面文娛:你不覺得自己是一個有天分的樂手嗎?
華東:天分不好說,有一點點才華吧。沒有天分那麼高,我覺得我是一個努力的樂手,我希望勤能補拙,讓我們樂隊做的更好。因為我看見過有天分的樂手,所以我不認為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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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左小祖咒、崔健,我不認為中國有任何一個樂隊的人漢語唱得很好
界面文娛:從表達的層面來說,你會希望自己的表達能夠貼合這個時代嗎?
華東:我沒有仔細想過這個事,但因為我是生活在這個時代中的人,我不可能跳出這個時代,所以我不需要很刻意地說我要貼近這個時代。比如說我不可能去寫維多利亞時期的事情,可能我會在某些場景下聯想到那個東西,但是更多的也是為了用那個東西來隱喻現在這個時代。我覺得不需要想那麼多,順著自己想要去寫的就好。尤其是搖滾樂,為什麼做搖滾樂,是因為有話想說,有些想法想要表達,有一些情緒想要宣洩,那就順著這個路走好了,反正我不會想那麼多。
界面文娛:比如說你們寫《Pigs In The River》這首歌,其實是關注到國內的一則新聞,在你們的其他作品中也會使用很多這種隱喻來表達嗎?
華東:都會有,我更願意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去說一個故事。故事當然是虛構的,但是裡面又有某一些真實的東西,我不願意去評判這個事情好或者不好,對或者錯,這不是我的責任,也不是我的義務。我的責任和義務就是把這個事情放到你們面前。就像很多電影裡寫「如有雷同,純屬巧合」一樣,我就是放出來了,至於怎麼去解讀,這不是我的事情。
我認為,藝術家的職責不在於解決問題,只在於提出問題。寫這首歌是因為一個不起眼的新聞,在最現代化的城市,有很多豬被淹死了,漂流在河裡。這種荒誕更像一部電影,尤其是漂流的豬,讓我想到我看過的一些法國黑色幽默電影,比如《歡迎來到羅茲家》、《黑店狂想曲》等等。這個事情背後所藏著的很多東西,讓我覺得一定要寫那麼一首歌,但是我當時沒寫,直到過了兩三年有了一個合適的音樂上的載體,我才開始寫這首歌。
界面文娛:你們不用漢語寫歌,主要就是因為覺得自己唱得難聽嗎?
華東:真的是因為唱的太差,純粹就是能力問題。如果我的能力夠好的話,我絕對會首先唱漢語歌,因為我的漢語肯定比英語要強太多。不論是選擇詞方面,還是表達方面會更加得心應手。對於我個人來說,首先我會考慮的是音樂性,然後才是歌詞性,唱也是音樂性的一個部分,跟樂器是同樣的一種表達,所以首先我希望聽感上唱的部分跟音樂在一起是融合的。
我不會為了民族自豪感而去剝離掉唱和音樂之間的融合,我做不到,所以這才是我們選擇用英語唱的唯一的原因,就這麼簡單。反過來說,到目前為止,我不認為中國有任何一個樂隊的人漢語唱的很好。我覺得左小詛咒唱得很好,但他更多唱的是方言。我認為崔健唱得很好,但是崔健的歌詞,你不看歌詞肯定不知道他在唱什麼,剩下的我認為幾乎沒有一個人唱的很好,一個都沒有。
界面文娛:你所謂好的標準是什麼?
華東:就是我認為好,歌詞跟音樂能不能融合得特別好,咬字的韻律是不是完全融為了一體,比如說「今天你吃飯了嗎」這句話,究竟是「今天/你吃飯了」,還是「今天/你/吃飯/了/嗎」,其實不同的音樂放的位置是不一樣的,你安排的位置夠不夠聰明,你的「今天」這兩個字跟你的旋律是不是合得特別舒服,這一點很重要。
界面文娛:你覺得崔健最好的作品是什麼?
華東:《飛了》。有一張專輯叫《紅旗下的蛋》,第一首歌《飛了》,他那首歌絕了,太好了,相對於現場版,我更喜歡它的唱片版。因為現場的時候他有時候唱了收不住,容易激動,但是唱片版非常克制,有一點點說唱的感覺,每一個字的安排都是精心考究過的,甚至這一句還沒有說完,音樂已經結束了,他就把這一句的最後兩個字挪到下一段音樂的開頭。這是非常聰明的,一看就是經過精心考究,唱片裡面呈現得也非常內斂。
界面文娛:你在寫英文歌詞去匹配音樂的過程中,都有哪些技巧?
華東:我首先會唱假英文。比如說我們通常先有一段音樂,然後往裡面加唱,那時候我可能隨便發出沒有任何意義的一些詞,慢慢多發幾遍之後,我會找到唱的旋律,旋律當中你自然而然會找到一兩個單詞跟這個旋律非常吻合。
比如我們決賽的那首《Sounds For Celebration》,劉敏唱的那段中間有個in Santiago in Santiago ,在聖地牙哥。實際上當初寫這段時,旋律已經哼出來了,我自然而然地哼到這一句,嘴裡面帶了一個Santiago ,我覺得Santiago 這個發音和這個旋律是最完美的融合,那麼我就會固定下來Santiago ,再看如何能夠有一個好的表達,大概是這麼個意思吧。
界面文娛:所以一些歌詞其實也不是從某個具體意象出發的?
華東:有一部分是,比如像《Pigs In The River》,這個歌我有一個核心的意象或者有一個事情想要去說,但是其實的表達方式也有很多種,包括你會用哪些詞去收尾,哪些詞去押韻,這當中有很多選擇。比如,Santiago 大概可以對應一個畫面,但是你要用哪些詞語去寫這個畫面,那選擇太多了。我很在乎押韻、韻腳這些方面,每一個音對應什麼樣的旋律,我個人是比較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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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變成村上春樹那樣自律的人
界面文娛:你錄節目的時候在重讀《How Music Works》,這本書在什麼方面對你有啟發?
華東:說句實話,這本書是很容易讀懂的書。因為那樣的場合其實是一個比較紛繁複雜的場合,如果我在那樣的場合讀《追憶似水年華》,那根本就讀不進去,所以這個時候可能會讀一些不需要太動腦子的書。《How Music Works》類似於一本工具書,中間有很多有趣味的關於音樂的小故事,也有一些技術方面的心得,比較容易看進去。有時候在後臺真的要等兩三個小時,你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幹,可能有的樂隊會選擇聽音樂,有的樂隊會選擇在一起聊天、吹牛、喝酒、唱歌,我這些方面都不是很靈光,所以就看書。
界面文娛:每看一遍會有不同的體會嗎?
華東:是的,因為信息量很大。無論是技術方面的,還是個人故事性方面的。其實每一本書都是這樣,只是體會的點不一樣。有的書是偏重於情感方面的體會,比如說我很喜歡村上春樹,幾乎他的每一部小說我都至少看過十遍。拿過來任何一本,隨便翻開某一頁,我可以告訴你下面發生了什麼,這就是屬於一種情感上的體會。很多人對林少華版本的翻譯有微辭,認為他加入了太多自己的潤色,我看不懂原版,我只能說,在我看來,他翻得很好,有一些詞語的用法、語句的節奏、甚至幽默的表達,可以讓我看很多遍。但是像《How Music Works》那本書,更多還是一本工具書,就跟你背詞典一樣,你第一次背一本詞典和你第十次背一本詞典肯定get到的信息量是不一樣的。
界面文娛:在村上春樹的書裡,你最喜歡的是哪本?
華東:《奇鳥行狀錄》。
界面文娛:為什麼?
華東:這個問題大了。我先說我最不喜歡的,我最不喜歡的是《挪威的森林》,現在對我來說,它太過於文藝了,有的地方有一點點矯情。
界面文娛:輕飄飄的。
華東:其實它也蠻沉重的,但是它那種沉重對於我來說有一點點文藝,我不太喜歡那種太過於文藝的東西。
《奇鳥行狀錄》開頭就非常精彩,主人公正在煮麵的時候電話突然響了,一個女人跟他說,你猜我現在是什麼樣的姿勢,有一點點色情。這樣的開頭讓我覺得有點突兀,但是又很不同凡響,感覺像生活中的一個片斷,從中間咔給你剪了一刀。從這一刀開始作為這本書的開頭,而不是從一個大家認為是開頭的地方開始。主人公一邊煮麵,一邊在吹口哨,接起電話之後聽了幾分鐘,也不知道對方是誰就掛了電話,這時他一看麵條煮得有點爛了,我也非常喜歡這種小細節。整個故事其實非常瘋狂,中間講到諾門坎戰役,中日當時在外蒙古發生的一些非常奇妙的事情,包括他最後坐在井裡,在現實和虛構之間構建了瘋狂的交錯。
這本書整體來說非常好,到了最後一些地方我感覺他寫得有點零亂,但是這種零亂正是我覺得特別酷的地方,特別貼合這個故事的瘋狂。我很難說清楚,反正就是喜歡,情節也喜歡。其實,書中有些東西特別殘忍,比如鮑裡斯是集中營的長官,他是一個讓每個犯人都聞風喪膽的角色,他很擅於剝人皮,諸如此類。
這也是村上第一次寫出這樣的東西,不再那麼青春和文藝,很殘忍地或者很直勾勾地把一個東西扔出來給你,故事裡充滿了黑色的漩渦。我知道我現在的說法也很文藝,所以我也很討厭我現在的這種說法。
界面文娛:村上春樹也是一個很自律的作家,這方面對你也有所影響嗎?
華東:對我影響很大,我也希望可以變成那樣。當你想要往某一個方向去努力的時候,最好是能有一個指引,有一個燈塔。在我做重塑這個樂隊做了一段時間之後,我希望自己可以成為一個職業音樂人,有一個相對而言更加職業的生活狀態,但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職業的生活狀態是什麼樣子。因為我周圍的都是生活上比較瘋狂的人,村上就剛好在那個時間點讓我感受到一種職業的狀態,雖然他寫小說,但是我覺得跟做音樂是相通的,所以這就是我所說的指引和燈塔。
界面文娛:那麼,你們樂隊的其他人都受到你的影響嗎?
華東:沒有。準確地說,我在努力做到一個自律的人,因為我還不是自律的人,我們樂隊其他人也都不是那麼自律,比如說晚上兩三點鐘才睡,一覺睡到十一二點鐘,這種情況也會有。只是我們會儘量把精力集中在工作這個事情上。除了最近這段時間,十多年來我每天都在工作,不管有沒有成果,我每天都會坐在那幾個小時工作。
界面文娛:你覺得自己什麼地方還不夠自律?
華東:太多了。你應該問我,什麼地方我覺得我比較自律,這樣好說一點。我自律的一點就是,我每天都在工作,這是我目前為止最為驕傲的一點。雖然我工作效率很低,但是我每天最起碼還坐在那,在考慮這個事情,就像很多人每天坐在那上班一樣,剩下的我沒有發現我有什麼特別自律的,只能說儘量朝這個方向努力,比如堅持跑步以及儘可能遠離北京這個圈子等等。
界面文娛:你會刻意想要在這個圈子裡保持一種相對獨立的狀態?
華東:對,也有些人認為我是不是特別內向,有社交恐懼症。其實我不內向,我也沒有社交恐懼症,某種意義上說,我很會社交,我只是選擇不去,我不太想參加無謂的社交。
界面文娛:那麼,參加這個節目,你會有那種一下子置身複雜社交場的感覺嗎?
華東:多多少少是有的,所以我們也儘量在這個節目當中保持不要跟別人打成一團的狀態,或者看上去「你好我好大家好」那種熟悉感。實際上我們跟大部分樂隊一點都不熟,這次33支樂隊裡面有三分之一我從未聽說過,比如說Mandarin。當然,現在我們是很好的朋友,這完全就是一種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交往。剩下的三分之二樂隊裡面,上《樂夏2》之前,我有微信的樂隊超不過五個,很熟的非常少,所以,我們基本上能夠保持相對而言獨立一點的狀態。
但是,通過這次節目的接觸,有一些樂隊我還挺願意結交一下,有機會大家可以去吃個飯,比如說Joyside。我們樂隊可能是唯一一個從沒去過school的樂隊。我那天還跟劉昊說,找個機會可以去school玩一玩,我還挺願意跟他們交個朋友,因為他們很真實。
界面文娛:像Mandarin這種新樂隊,你覺得能在他們身上看到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嗎?
華東:老實說,我看不到什麼不一樣的地方,每個人年輕的時候都會那麼意氣風發,對於他們來說,未來充滿無限的可能性,我年輕的時候也是一樣,所以也沒有什麼不同。但我覺得,跟他們相處非常輕鬆,非常快樂,他們也非常討喜,這個討喜不是貶義,我很願意跟他們做朋友,中間合作的過程都非常開心。
界面文娛:節目裡張亞東說,希望你們在音樂上能打開一點點,這次對重塑來說會是一個改變的契機嗎?
華東:不會。當時我說我會考慮,我真的會考慮,但不代表我會接受。沒有考慮的接受那其實就變成客氣話,我可以說客氣話,但是我不想說。我考慮了,然後我不接受。
界面文娛:這段時間一直在考慮?
華東:也沒有一直,這個問題考慮起來很簡單,五分鐘就考慮好了。我不是說不接受亞東老師的意見,他的意見沒有任何問題,只是我想了一下,重塑從第一張專輯一直到現在,我們其實一直在改變,只不過可能亞東老師不是特別了解,通過這個節目他只是聽到我們現階段的作品,覺得好像聽上去有一種特別強的統一性和排他的特質。但是,這也只是我們現在的樣子,我知道我們以後還會有更大的改變,甚至每一張唱片我都希望做的不一樣一點。從這方面來說,我非常贊同亞東老師的意見,但是我不會因為某一個人的意見而去改變什麼,哪怕對方是像亞東老師這麼頂級的製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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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拒絕即興,不是因為沒能力,而是我不喜歡這種方式
界面文娛:其實樂隊的成員之前都有在別的樂隊的經歷。你們這些經歷,對於現在的重塑會有一些影響嗎?
華東:一定會有的。不論我、劉敏,還是黃錦,都不是第一樂隊就在重塑。打一個不太恰當的比方,這就像談戀愛一樣,通常來說,第一個對象不太容易白頭偕老,得到兩三個吧。都經歷過一些東西,都明白了什麼是相處,什麼是合作,以及我想要什麼或者我不想要什麼,之後的合作才能夠更加成熟。其實樂隊之間的合作,除了音樂之外,更多的是人跟人的相處。我們樂隊人算是少的,磨合起來相對簡單,這也是蠻重要的一個方面。
界面文娛:你和劉敏之前在樂隊中扮演的角色和現在扮演的角色是不同的,這種轉換有困難嗎?
華東:我倒沒有太多困難,因為我當初離開之前的樂隊,就是因為我想做自己的樂隊。在之前的樂隊裡面,我是鼓手,可能因為天生的性格原因吧,我不想坐在後面,我要站在前面,然後就開始做這個樂隊。一開始做重塑的時候,前面四五首歌,我覺得自己唱得好差,好難聽,那個時候其實很沮喪,甚至我覺得自己真的不適合當一個主唱,然後才開始嘗試用英文來寫歌,那之後突然發現好像有一些東西對了,就慢慢唱英文唱到現在。
很多時候角色的轉換需要一種調整,這一點每個人都一樣。劉敏從來沒有彈過貝斯,在加入重塑之前,她是彈吉他的,這中間肯定她也經歷過她自己狀態、技巧、定位等各方面的調整。像黃錦,他之前的樂隊可能不是像重塑這種排練方式,比如說我們從不即興。每個人在自己的角色裡肯定需要自己去說服自己:我要扮演這個角色,在這個角色之中我需要做什麼,以及如何才能讓我自己做得更好。
界面文娛:你怎麼去概括重塑經歷的變化?外界描述你們是從後朋轉向電子。
華東:當然可以這麼概括。第一張專輯出現的時候,我們是標標準準的後朋克,我個人甚至認為是教科書般的標準。當時我就想做那樣的音樂,我也喜歡,超級喜歡,甚至認為重塑可以玩一輩子這樣的音樂。因為這種類型的音樂我聽了十多年也沒有膩,所以我認為我自己玩的話也肯定不會膩,結果後來我發現,自己做飯和吃別人做的飯確實不一樣。吃別人做的飯你可以吃很久,自己做了一次之後就會嫌煩了。所以到了第二張專輯的時候,我們已經在尋求轉變,這種轉變同樣建立在那種氣質之上,但是表達手法上,我希望可以更加多元化,可以不再是那麼類型化的音樂,有更多融合的東西。之後2017年的那張專輯已經完完全全離傳統的後朋克音樂很遠了,但是我認為整個氣質還是一脈相承,只是我們加了更多電氣化的元素以及我們這幾年感興趣的音樂手法。
界面文娛:電子樂會用到合成器之類的設備,可能更多需要事前的規劃,更加減少了即興的可能,轉向電氣化有這方面的考慮嗎?
華東:對,所以我們拒絕即興,從這方面來說,不就堵住了一些疑問,至於用合成器也好,用program也好,用loop也好,這些都是技術手段。至於這種技術手段會不會限制即興的發揮?會,但對於我們來說,毫髮無損,本來我們就不即興,我討厭即興。所以在《樂夏》的時候,當時跟經紀人聊天,萬一到某一個環節需要靠即興重塑才能復活,那麼我會告訴對手,你們贏了。我不即興,並不是說我沒有能力去即興,而是我不喜歡這種方式。
界面文娛:你覺得保持這樣一種姿態很重要?
華東:不是保持,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我覺得保持這個詞是建立在非自然的狀態下,比如說讓我們要保持地球乾淨,為什麼?因為地球不是那麼乾淨。像我們這樣的人,談不上太多的保持、堅持,我們一直都是這樣的。
界面文娛:你在人生當中有沒有做過不遵從本心的事情?
華東:肯定有,人生這麼這麼複雜,錯綜複雜,怎麼會沒有呢?我相信任何人都有,您肯定也一樣會有。有的時候可能需要在乎別人的想法和意見,比如說朋友也好,父母也好,去做一些一般來說自己不情願做的事情,但是無傷大雅,真遇到那種特別原則性的事情,通常來說,我會遵從本心。
界面文娛:對於和你們風格截然不同的樂隊,你的態度是怎樣的?
華東:我的態度很平等的,就是看音樂好不好。對於我來說,音樂風格本身沒有優劣之分,問題是看你做的好不好,有沒有意思。最重要的是看你有沒有花心思在音樂本身,如果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音樂之外的事情,這樣的樂隊我就會不太瞧得上。
界面文娛:我看到你在之前的採訪裡面說,重塑一直是一個有爭議樂隊,我們比誰都清楚自己的弱點,你覺得樂隊的弱點是什麼呢?
華東:這我怎麼會告訴你呢,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界面文娛:你會自己默默地改進。
華東:對的,當然,告訴別人那就完了。就像你去問賈伯斯蘋果手機的bug在哪,你覺得他會告訴你嗎?他當然不會告訴你。真的不會告訴你。
界面文娛:大家去看重塑的演出和別的樂隊的演出所抱有的期待是不是會不一樣?
華東:多多少少,應該是的。這個東西就像你去沙縣小吃和去米其林餐廳吃飯抱有的期待也不一樣。
界面文娛:你去看其他樂隊的演出,也會不喜歡他們即興的部分?
華東:不,這得看是什麼樣的樂隊,有的樂隊的生命力內核就是建立在即興上,你讓他不即興,這有一點點過於殘忍了。對於重塑來說,我們只用這種方式做音樂,但是並不代表我會拒絕聽其他方式創作出來的音樂,這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比如說我很喜歡的一個樂隊,感恩而死,當然因為主唱都去世很久了,我沒有機會看他們現場,還有我一個非常喜歡的吉他手奧馬·羅德裡格斯·洛佩茲,這兩個都是完完全全建立在即興基礎之上的樂隊和音樂人,我也超級喜歡他們。
界面文娛:在音樂之外的部分,藝術的其他領域,你還有哪些偏好?
華東:總的來說,我是一個乏味的人,看看書,看看電影,但絕對不是文藝青年式的觀影,我也會看一些商業大片,我自己是黑幫片的狂熱粉絲,尤其是早期的香港黑幫片,比如說銀河映像的片子,我也很喜歡昆汀和科恩兄弟。
界面文娛:你會覺得你們是在用不同的媒介傳遞一些類似的東西嗎?
華東:有可能,但這個東西其實是無意識的。因為很多東西滲透在你所有的審美裡面,我都沒有辦法說是因為我們喜歡這樣的音樂,才會選擇看這樣的電影或者看這樣的小說,或者過這樣的生活。你很難有一個因果的安排,或者也看到是因為我喜歡看這的小說,或者是因為這樣的生活性格,我才會選擇做這樣的音樂,這個東西我很難去說明白,但我想肯定是有的,這中間包含著相對一致的審美。
界面文娛:你覺得自己的審美形成在什麼階段?
華東:高中開始一直到現在,其實都還在形成,但是這個點可能是從高中開始,一直到後來上大學,做樂隊,我覺得這個體系應該還在形成當中,而且我覺得很難有一天會說這個體系最後一塊圖終於拼完了,這個體系已經很完整,我覺得很難。
界面文娛:能不能說一說曾經讓你感動過的一些樂隊或歌手?
華東:如果問感動過我的樂手,達明一派是最早打動我的。其他人的打動可能是私人層面感情上的打動,但達明一派有相當一部分是感性加理性,那種打動甚至超越了音樂層面。他們能夠在時代的洪流之下發出自己微不足道的聲音,並且堅持發聲,非常難得。
圖片來源:重塑官微
如果把參賽得分放到創作當中,對重塑來說那就完蛋了
界面文娛:你自己會回頭去看節目裡自己的表現嗎?
華東:當然會看,每一次有我們的時候,我們樂隊就跟看春晚一樣,坐那兒,高高興興的,酒點好,菜點好,會把非常好的朋友一起喊過來。有我們我才會看,別人我從來不看,我對別人沒什麼興趣。
界面文娛:你看節目的時候會去找自己的不足嗎?
華東:當然不會,誰會在春晚上找自己的不足,就是好玩,大家在一起開開心心的,就像看熱鬧一樣的看一看,包括節目有的時候會有一些比較搞笑的剪輯,我們自己也會哈哈大笑。綜藝嘛,綜藝的目的不就是為了讓人覺得好玩。
界面文娛:之前沒覺得自己可能會有綜藝效果是嗎?
華東:所以您的意思是,您覺得我身上有綜藝效果是嗎?
界面文娛:經過剪輯之後是有的。
華東:是的,其實我也沒有想到原來我可以在綜藝上被剪成那樣。
界面文娛:這個節目之後,你們應該會比之前更繁忙一些,會打亂你們的之前的計劃嗎?
華東:會的。其實這個東西說到最後是如何去調節的問題,這就是我們自己的事情了。可能要拒絕一些東西,然後儘量保持住自己的節奏,不要被外界的東西所幹擾,尤其在創作方面。
界面文娛:所以你會拒絕去湖南衛視這類安排嗎?
華東:百分之百會拒絕。
界面文娛:你覺得這次的使命已經完成了?
華東:對,這還沒完成?已經完成了。其實我很擔心一件事情,在綜藝當中,你去選歌也好,改編也好,都是帶有比賽性質的。比賽是什麼?比賽是得分,如果你參加的時間久了,你會形成一種習慣,在寫歌的時候有一種我要得分的心態,如果把這個東西放到創作當中,最起碼對於重塑來說那就完蛋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因為cue分這個事情其實很容易,慢慢地到了最後,重塑就會變成一文不值的爛大街樂隊,所以我們不會再參加任何綜藝節目。
界面文娛:這次參加節目會讓你對綜藝有一些改觀?
華東:不會,綜藝就是綜藝,給了我冠軍它還是綜藝,但是對《樂夏》這個團隊,還是得適當誇一下。我覺得米未這個團隊真不錯,這是真心話。他們非常保護樂隊,中間有一些環節如果放出來會對他們的流量有非常大的好處,但是他們選擇把它剪掉,不用亂七八糟的爆點來吸引流量。
界面文娛:你們日常去KTV會唱什麼歌呢?
華東:以前採訪從不問KTV,從《樂夏》之後,KTV已經變成一個……我肯定是唱比較老的粵語歌。因為這些音樂伴隨著我的成長,從我小學開始,一直到高中畢業上大學,這麼長時間以來我一直聽港臺音樂,當然後來也開始接觸國外的搖滾樂,這兩個分支是並存的,一直到後面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就只聽國外的搖滾樂,不再聽港臺音樂了。最近五六年,我又開始過回頭來聽一些港臺的音樂人的歌,比如說我很喜歡張國榮、陳百強、達明一派。達明一派到今天為止我還時不時會聽,他們的歌在我的iPod裡面,全套都有。還有周啟生,我估計你都不知道是誰。羅大佑、黃舒駿,就像我前面列村上春樹一樣,我就列一下大家知道的名字,不知道的就不說了。
界面文娛:不知道的可以了解一下嘛。
華東:恐怕這一個採訪不夠,回頭咱們可以約一個專門的採訪,我可以給你說三天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