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趙怡然
編輯 / 陳芳
每天都擔心倒閉
賠光170萬後,張凱旋終於睡了2019年第一個安穩覺。
個子高大的張凱旋,平時愛穿緊身衣。從不到二十歲離家做教練算起,他在健身行業摸爬滾打了近20年,見證這個行業從專業、高階、與大眾隔絕的小範圍自娛自樂,變成普及、走紅、被更多人接受的一種生活方式,也攢下一筆積蓄。
看著市場成熟了起來,他決定大展拳腳。2018年8月,張凱旋辭職離開北京,回到四川成都開了一家健身房。沒想到一開業便遭遇困境,客源問題很大,根本沒人來。
整整一個月,張凱旋都在挖空心思如何獲客,活動雖然推出不少,但只賣出十幾張會員卡。入不敷出,僅房租水電,每月就超4萬元。之後的情況並未好轉,一直在倒貼,獲客始終像座大山,攔在他面前。
看著無底洞似的補貼,沒有盡頭,張凱旋心灰意冷,決定及時止損。1周年慶的夜晚,在與員工狂歡了一晚後,他決定把健身房轉讓出去,開價40萬元,卻一直無人問津。後來他只好四處推銷,也只賣掉一些器械,可以說「全賠光了」。
像張凱旋這樣倒在健身房創業路上的不在少數,《2018—2019健身行業白皮書》顯示,2018年中國共有3099家健身房倒閉。而2019年倒閉的只多不少,每隔一段時間各地就會有健身房倒閉的新聞爆出,就連有著20年歷史的浩沙健身都沒能倖免。一些尚在經營的健身房,也因預售額下降,搖搖欲墜。
一名經營者告訴AI財經社,健身房是重資產行業,高租金、高人力成本,想要賺錢很難。前期投入幾百萬元、幾千萬元,是常事。後期運營也需扛得住瘋漲的租金,以及佔去60%到70%營業額的人力成本。至於利潤,光豬圈健身創始人王鋒在2019年6月舉辦的「新時期健身生存發展論壇」上坦言,目前國內80%的健身房不盈利,或利潤很低。
萬幸還有一根救命稻草——預付產品。這種先交費後消費的模式,使得健身房能在賣出年卡的一瞬間,獲得充裕的現金。因此不只一名從業者表示,對很多健身機構來說,預付款就是現金流,現金流就是健身房的生命。
但眼下,就連這根救命稻草也在不斷縮水。一名經營者稱,2016年之前健身房預付的收入能到兩三百萬元,現在幾乎不可能了。而經營、存活還要靠資金推著往前走,錢不夠時,他每天睜眼就想「今天必須拿夠30萬,急需30萬,沒有就要倒閉」。壓力大,頭髮白了不少。
下跪求人辦卡買課
健身房老闆們都在咳嗽,員工們難免傷風。
陳武常從小是體育生,一畢業就做私教。他說自己意識到「好像哪裡不對」時,是2018年下半年,發現健身房正在被只體驗、不辦卡、更不買課的大爺大媽們佔領。
起初他沒多想,以為年輕人工作更忙了。「畢竟在北京,我就不認識幾個朋友能準時下班,下班不用處理工作。有孩子的就更沒時間了。我自己也是這樣。」
但之後他驚覺,除了忙之外,年輕人對辦卡買課明顯更為謹慎,或者說更為警惕。很多會員拒絕年卡,要辦也只選擇季卡,即使年卡更划算,他們也不願意。這不正常,他們怕出問題。有次健身房正常檢修,停業了幾天,會員立馬急了,紛紛質問老闆是不是要跑路,一天之內,連維權群都建了起來。
對收入的影響當然立竿見影。陳武常的工資由底薪、課時費加銷售提成組成。其中,收入高還是低,起決定性作用的是銷售提成。對於具體數額,陳武常不願透漏,只說現在業績為0的同事變多了,完成的反倒是少數。
陳武常對業績很在意,因為不少健身房會採用野蠻管理和高壓政策進行處罰。業績完不成時,侮辱謾罵,不準休息,罰款、罰跑步、罰伏地挺身,都是常見的。「我之前甚至見過下跪求會員買課的同事,能讓成年男子下跪,你想想,這樣的壓力一定不是出於我想功成名就,而是恐懼。」
眼下境況不好,陳武常的工作時間越來越長,早已不是996的概念了,他已習以為常:「六七點上班,凌晨下班挺常見,幾個月無休也很常見。」
人們為何不願意辦卡買課了?被教練們視為生命之光、痛苦之源的會員們,對此也是心力交瘁,滿腹委屈。
26歲的銀行職員李彤,曾在去地鐵站的路上,被健身推銷員攔住去路。男孩問她是否健身,她擺擺手,表示沒興趣。男孩仍不放棄,追著講解種種優惠。沒想到,外表文靜的李彤突然惱了:有完沒完,別跟著我。嚇了男孩一跳。
李彤承認自己「有些失態」,但她說,這恰恰證明自己對遊泳健身陰影之大。
2019年6月,她常去的健身房一夜之間,人去樓空,留下一張仍有十幾個月未消費的健身卡。工作忙、怕麻煩的李彤,不願計較,又交2000元報了一家。誰知,沒兩個月,老闆又跑路了。這次她想討個說法把錢要回來,去找員工,員工比她還委屈,幾個月的工資都沒發,還說「老闆好像拿咱們的錢移民了」。類似的傳言很多,不知真假,她很氣憤。
幸運的是,李彤在前臺遇到一位熱心大哥,大哥將她拉進維權群。她本以為找到組織,要錢有望,沒想到群裡充斥著仇恨、猜忌與無望的氣氛。「我被騙好多」「好想堵住老闆,打一頓」「好想讓他坐牢」「我該怎麼辦,茫然」之類的信息日夜不停地滾動,讓人看不過來。
維權群成立不到兩周,投訴、報警、起訴、找到老闆均被證明不現實,群主或許失望了,於一個深夜毫無徵兆地解散了四百多人的維權群。
李彤告訴AI財經社,比金錢損失更令她失望的是,過程中的尷尬和一種幻覺的破滅。
她說,維權無望後,為挽回損失,不少會員前往健身房搬東西,大到器械電腦,小到魚缸花盆,幾乎搬空。前方傳回的視頻顯示,有人身穿睡衣,背著一輛動感單車,或懷抱健身球,艱難前行。另一些會員懷疑他們是老闆請的搬家公司,阻攔嘲諷。兩方針鋒相對。這打破了李彤的認知,她原以為辦健身卡的人,都是很得體,對生活對自己有要求的人。
患上「健身房跑路創傷後遺症」的不只李彤。微博上,有網友被拉進健身房跑路維權群,發現自己的大學老師、理髮師均在群中,可見打擊面之廣。還有網友稱,自己交話費,一次最多30元,再多就心慌。
1億人在假裝健身
口碑差、難盈利雖是健身行業一直以來的頑疾,但機構大量關門跑路,健身房被打上「騙子」標籤,屢登熱搜,以致公眾談辦卡、買私教課色變,還是2019年以來愈演愈烈的風氣。
尤其是2019年5月,已有20年歷史,門店數量冠絕全國的連鎖品牌浩沙健身全線倒閉,更是引起業內外震驚與警覺。
浩沙健身首席營銷官張迎曾在接受懶熊體育採訪時表示,負面消息傳出後的第一個月和第二個月,健身房業績下滑20%-30%,緊接著到10月,再受負面消息影響,當月現金流還不夠付房租。
這讓健身房陷入一種惡性循環,行業困境令消費者不敢掏錢,消費者付費意願降低,又加劇行業困境。尤其是頻繁發生的跑路事件,更有甚者是拿著預付卡的錢開店,空手套白狼,如果賣得好就把店開起來,如果賣得不好,就捲款跑路,給健身房的口碑造成了負面影響。
在張凱旋看來,眼下近乎無解的難題,是中國健身市場藉助「預售模式」,爆發性擴張後的必然結果。
輕重健身創始人謝奕煒在《中國健身市場該看多還是看空》中介紹,預付費的起源,可能是香港「樓花」的玩法,也就是期房預售。是由香港團隊帶進內地的。預售模式的核心,是商家給予承諾和一定優惠,讓消費者以較低價格,提前購買產品,商家再將這筆預付款當做發展資金,投入生意中。
這一玩法看似雙贏,其實條件嚴苛,需要消費者需求強烈且理性、商家自律、監管到位。一些健身房賭的是辦卡的人有惰性,不會常來健身,這樣相當於白賺;而辦卡又忘記健身的用戶,在發現沒有效果後,不會續約,形成惡性循環。
況且,正在崛起的新一代健身愛好者是否有足夠強烈且理性的需求,也得打個問號。張凱旋明確給出否定答案。
與他最初設想的不同,健身需求對普通人來說其實相當微弱,甚至並不存在。一個數據是,根據全球健身行業貿易協會IRHSA統計,中國健身人口佔總人口比例,只有0.5%到3%。即每1000個人中,僅有5人。
就在不久前,「1億人在假裝健身」還登上微博熱搜。評論區裡,「偽運動者們」終於不再掩飾,直抒胸臆:「自律給我自由,但躺著給我快樂」「對我來說,起床已經是鍛鍊了」。這些「偽需求」像一盤散沙,看似存在,其實僅為起心動念,一次寒冬足以衝刷殆盡。
即使願意付費來到健身房,許多會員的需求也令張凱旋感到費解,更難以把握和兌現。「心情不好,工作不順,男朋友出軌,自己身體不好,父母身體不好,都希望通過健身解決,怎麼可能呢,這裡又不是雍和宮。」
曾有去過幾次便不再露面的會員說,每當其感到生活不如意,或想重新做人的時候,就會辦一張健身卡,拿著它讓我感覺自己好多了。但相應的,「想減肥,反倒胖了兩斤」「想調節心情,但還是不開心」「想緩解頸椎疼痛,無效」等,都變成日後失望並給出差評的理由。
當前,健身服務的投訴已成消費類投訴的重災區。中國消費者協會公布的《2019年上半年全國消協組織受理投訴情況分析》顯示,2019年上半年健身服務投訴7738件,投訴量同比激增72.6%。
「他們想要的像夢一樣,太模糊,太抽象,太空了。需求一定要具體才可以。」張凱旋猶豫幾次,還是堅決地說,「我真是覺得他們在做夢。」但顧客是上帝,為促成銷售,無數誇大承諾和虛假宣傳由此產生,言過其實,完全走形。
張凱旋迴憶,十幾年前倒還相對簡單些。2000年前後,商業健身剛進入北京,仍帶有俱樂部色彩,做得很高端,賺得是有錢人的錢。經營者大多實力雄厚,場館面積2000平方米起,裝修豪華,器械多為進口,種類齊全。會員多是中年男性,一是收入較高;二是大多有健身習慣,喜歡健身。需求也比較單純,主要是場地、器械和專業指導。會員卡、私教課也有,但不是為了收錢,而是服務會員。
而「預付模式」降低了健身行業的門檻,讓小白也可以開店。但硬幣的另一面是,競爭的激烈和水準的下降。
謝奕煒曾在《記一次隨意而又翔實的健身產業「田野調查」》中,記錄自己做過的實驗,在上海騎行11公裡,沿途有多少家健身房?答案是26家。其中兩家相距僅40米。且場館、器械、課程大同小異。
「這幾年,健身市場需求量每年增加30%,聽起來的確很好。」謝奕煒在《中國健身市場該看多還是看空?》中稱,「但再看市場供給量,增加了60%!」價格戰因此產生。張凱旋說,當他發現廣州市中心一個不錯的健身房,年卡賣到800元時,就知道「行業出問題了」。
頭部機構也被行業困境束縛。一個尷尬的案例是,2016年12月,貴人鳥打算收購知名健身連鎖品牌威爾斯,但財務數據顯示,威爾斯2016年負債率高達92%,2015年更是達到94%。最終放棄收購,高負債率被視為主要顧慮。直到2018年,威爾斯才終於被一家聚焦中產消費的投資公司收購,估值30億元。
「做健身看似風光,其實並無家底,流水十幾個億,一查全是負債,資本當然不青睞。」張凱旋說。
資本更青睞什麼?從一批興起於網際網路的健身品牌身上,或可窺見答案。2019年2月,成立5年的超級猩猩宣布完成3.6億元D輪融資。其主打團課,單次付費,沒有年卡,單次課69元起。2018年獲得騰訊、治平資本、高瓴資本D輪戰略融資的樂刻則以24小時、月付制健身房為標籤,目前已有超過450家門店。
在業內人士看來,這些品牌面積小、人員少、器械少,開店門檻更低,容易規模化。同時客單價更低,符合公眾對次卡及月卡的需要。雖仍面臨續費率的考驗,但好歹回歸到了運營本身。
即將實施的新政,對靠預付模式活著的健身房來說,更是一大考驗。2019年12月,北京發布《關於加強預付式消費市場管理的意見(徵求意見稿)》等7份文件,提出健身房預付消費期不得超出房屋租賃期,原則上不發售有效期超過3個月、預付額超過3000元的預付健身產品等要求。
這意味著健身房必須回歸到運營本身,靠健身效果去吸引人。張凱旋等多位從業者均表示樂見這樣的改變。「過去的模式難以為繼,行業內本就一片擔憂,需要一場翻天覆地的變革。」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張凱旋、陳武常、李彤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