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30日午後,宋榮琴把她的電動三輪車鎖在路邊,在正定小商品市場門口上了一輛151路公交車。車輛駛出縣城,一路穿村過鎮,車窗裡的景色在規劃整齊的民居和即將成熟的玉米地之間交替。
「走廂同,過許香,死活就在兩裡雙。」看著沿途的站名,宋榮琴念起一首正定的地名歌謠。廂同,許香,東、西裡雙,都是這一帶的村子。過去這裡是縣域邊緣的偏僻之地,現在修了公路,通了公交,即使離城幾十裡也不再是什麼窮鄉僻壤。城市化的進程拉近了城鄉之間的距離,卻也在疏遠著人與土地的聯繫。
▲宋榮琴。燕都融媒體記者 唐晶/攝
起於鄉野的風,在樓群中漸行漸遠,宋榮琴覺得可惜。20年來,她走遍了正定的100多座村莊,記錄老人們口中傳唱的歌謠,就是為了給這片土地留下一份民間的記憶。
歌者範紅蘭
公交車的終點站孔村,位於正定、靈壽兩縣交界,村莊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明朝萬曆年間。縣誌上記載,孔村地勢周圍高中間低,村民都在高處居住,故名「空村」,後來漸漸叫成了「孔村」。
眼前的孔村已感受不到太多古村風貌,村東口建起的兩排住宅樓和喧鬧的臨街店鋪,卻為村子添了幾分現代氣象。一條水泥路從村東的住宅小區門前直通到村西的玉米地,這條路上走一遍,便是一段從城鎮到鄉野的回溯。
宋榮琴來過孔村不知多少次,大多數時間都是來找範紅蘭。
▲宋榮琴(右)向範紅蘭老人採錄歌謠。燕都融媒體記者 唐晶/攝
範紅蘭,一位73歲的老藝人。自幼雙目失明,30多歲時因為生計艱難,跟著韓家樓一位盲眼師傅學唱曲,後來便以賣唱乞討為生,養活大了幾個兒女。如今老伴已經去世,女兒們也都已出嫁,兒子在外打工,老人獨自住在孔村村西的一處農家院裡。
立秋後的陽光保留著盛夏的餘威,坐在範紅蘭家的門道裡,聽老人打起已然有了厚厚包漿的竹板——宋榮琴每次過來,都會錄幾段範奶奶唱的歌謠。
「天到一更裡月兒照花臺,情郎哥哥定下計今夜晚上來。叫丫鬟你裝上四兩老燒酒,你再炒上四個菜碟子快快端上來。白肉炒蒜薹、羊肉燉白菜,還有那炒雞子配著涼菜……」
「嘆五更」,也叫「照花臺」,是明清以來流行的民歌小調,範奶奶演唱的這一段大概要算最接地氣的版本。四樣今日看來過於油膩的菜色,讓才子佳人的小情調一下子落進了柴米油鹽的紅塵煙火。
感於哀樂,緣事而發,飢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承繼著源出詩經樂府的詩歌傳統,民間歌謠中的情感都是附麗在最樸實的生活需求之上的。
這在範奶奶唱的另一首《女兒孝》中表現得更加明顯。
「六月裡數伏三伏天,這太陽一出好比火一般。忽然間想起俺母親娘熱啊,去到商場裡走一番,給娘搬一臺電風扇,送到母親家裡讓她過過夏天……」
「女兒孝」也是各地民歌中的常見主題,把一年十二個月分成12個段落,唱的是出嫁的女兒每月帶著應季衣物和節令食品回娘家探望母親的故事。歌詞裡沒有大富大貴的幻想,有的只是日常的渴望與滿足。在宋榮琴2013年記錄的那一版歌詞裡,這一段原本唱的是買把大蒲扇,如今與時俱進改成了電風扇。三伏天的一臺電扇,已是底層賣唱藝人想像中幸福的上限。
40年乞討生涯,歌謠是範奶奶賴以餬口的生計也是愛好。年逾七旬的範紅蘭,氣力比起宋榮琴剛認識她時差了許多,然而竹板打起來便一首接一首地唱個不停。只是唱了幾句之後,老人總會小心翼翼地問一聲:「我唱的這個在你們那兒是不是都不時興了?」
得到否定的答覆後,範奶奶又不信地追問了一句:「那怎麼電臺裡唱的都是現在的歌?」
宋榮琴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卻見證過這些古老歌謠的吸引力。那還是七八年前範奶奶在正定縣城賣唱的時候,宋榮琴站在她身邊一聽就是一上午。開始範奶奶唱的也都是現在的新歌,宋榮琴就建議她回憶一下過去的「老詞」,唱唱那些老歌謠。《嘆五更》《孟姜女》《探清水河》,範奶奶的竹板一響,周圍便圍了一圈子人,越唱來的人越多,宋榮琴甚至被懷疑是老人請來的「託兒」。「所以我那時就覺得,這些歌真是不能丟了。」
▲宋榮琴搜集歌謠。受訪人供圖
「不能丟了」
「要看古蹟往正定走,三山不顯九橋不流。九樓四塔八大寺,二十四座金牌坊……東門裡頭大佛寺,南大街裡陽和樓。青塔花塔南門裡,木塔就在觀前頭。」
——正定歌謠《正定府》(講唱者:張慶珍。宋榮琴2009年採錄於正定岸下村)
「不能丟了」,是宋榮琴搜集歌謠的動力,更深層次的因緣,則來自植根於血脈之中的鄉愁。
宋榮琴1956年生於正定古城西門外的西關村,長大後嫁到只隔了一座城門的西門裡,是土生土長的正定人。站在千年古城的歷史背景下,正定人骨子裡多多少少都有些對於傳統的堅持。歌謠裡記錄的那些古蹟、故事、民俗,對於他們來說不只是共同的文化傳承,也是個體的記憶。
宋榮琴回憶,小時候村裡晚上沒電,照亮都是點煤油燈,更不用說看電視、玩電腦。天一黑,孩子們就在街裡喊起互相召集的「暗號」:「孩子們孩子們耍啊,一個窩裡倆啊。會跑的,跑出來;會爬的,爬出來;月子窠裡抱出來。」聽到這個,碗裡的飯還沒吃完,就趕緊往嘴裡扒拉。
孩子遊戲時有遊戲歌,大人勞作時也有勞動歌。「我覺得正定應該是個歌謠之鄉。」宋榮琴說,「小時候跟著大人幹活,他們就一段一段地說這個說那個,說得都挺好。平常說著話,一套(歌謠)就出來了。」
「天上哩星星滴溜溜哩轉,我給你講個棉花段。先說南京歸西府(音),後說北京正定縣。說張三,道張三,張三趕著牛打打趔趔上村南……」這首《棉花段》,是宋榮琴綜合了幾位老人的口述整理出來的完整版本,講的是從種棉到紡織直到將布做成衣服穿在身上的全過程。
棉花曾是正定重要的特產。早在清代,正定府便已是重要的棉產區,紡線織布是家庭的主要副業。為趕著白天到集市上售賣,女人們晚上也要紡線,怕點燈費油,好多戶人家就共同挖個棉花窨子(地窖),窨子裡點上一盞燈,許多架紡車湊在燈下一起紡棉花。女孩們十幾歲就會到棉花窨子裡去紡線,夜長愛犯困,年長的女人們就會一邊幹活一邊唱唱歌謠說說故事。用來提神兒的歌謠篇幅都不會太長,為此還留下了一句歇後語:「棉花窨子的戲——三兩句。」
在那個物質貧乏、娛樂活動也並不豐富的年代裡,歌謠是辛苦生活中的一抹詩意,也是宋榮琴記憶中最溫暖的底色。
▲宋榮琴搜集歌謠。受訪人供圖
歌謠在老人口中
進入20世紀80年代,商品經濟的大潮改變了傳統的生活方式,古老的歌謠漸漸失去了生存與傳播的土壤。當時已經生兒育女的宋榮琴整日為了生活奔波,深愛傳統文化的她做起生意卻是一直站在時代的潮頭。80年代末,正定大力發展旅遊,城裡的景點流行拍古裝照,宋榮琴就自學攝影做起了照相的生意。2000年電腦開始普及,她第一個在古城開起了網吧。後來網吧轉讓給別人後,宋榮琴又改行開店賣服裝。
風生水起的生意,做了幾年卻戛然而止,這個出人意料的轉折,還是因為歌謠。
▲宋榮琴搜集歌謠。受訪人供圖
其實忙於生意的那些年,宋榮琴一直沒有放下兒時的歌謠情結。過去的歌謠只靠口耳相傳,沒有文字記錄,很難保存下來。大概從2000年起,她便開始有意識地記下印象中的那些歌謠,先是搜索自己的記憶,後來又請家人朋友幫忙回憶,這些記完之後,她就白天開店,晚上到縣城街頭請老人們唱歌謠。
2006年,宋榮琴在縣城的恆府廣場偶遇了一位健談的老人。「一把芝麻撒上天,我的歌謠萬萬千。北京唱到南京去,回來還要唱三年。」老人給她唱了幾段歌謠,說「只要你不嫌煩,沒事就過來,聽我給你唱」。沒想到隔了一段時間,宋榮琴再去找這位老人時,其他人告訴她說「你再也聽不到他的歌了」,老人已經過世了。
「那些老人就像日曆一樣,撕下一篇就少一篇。」宋榮琴說,歌謠是活在老人們口中的,如果再不去搜集記錄,將來等老人們都走了,那些歌謠也就被帶走了。她只花了一個星期,就把生意紅火的服裝店轉讓了出去,從此把全部時間用在尋歌上。
「這些年為搜集歌謠花出的錢,買套房子都夠了。」說起十幾年的尋歌路,宋榮琴笑著說,「把我們老倆的養老錢全花出去了。」
20世紀80年代,在全國範圍內開展的民間文學「三套集成」(《中國民間故事集成》《中國歌謠集成》《中國諺語集成》)普查編纂工作中,文化工作者曾對正定歌謠進行過搜集和整理。21世紀後宋榮琴開展的搜集活動完全是出於自願,不僅不掙錢,還要自己往裡貼錢:路費,乾糧,有時要請唱歌謠的老人吃頓飯,有時看到老人過得實在可憐,她也會給他們一些錢。宋榮琴的老伴是個老木匠,會做老式的家具和雕花的門樓。為了補貼家用,老伴重新拾起了當年的手藝。所幸這幾年仿古家具和建築流行,老手藝有了用武之地。
▲宋榮琴的三輪車。 燕都融媒體記者 唐晶/攝
「原來騎自行車去,後來換成了電動車。電動車換了兩輛,最後換成了三輪車。」宋榮琴從小在城關生城關長,從來沒出過遠門,為了尋歌買了張正定地圖,一個村一個村地走,見到有老人扎堆兒的地方就過去打聽誰會唱歌謠。如今,正定100多個村莊她都熟悉得像自己家一樣。
「我這個人就是這樣,一件事不幹是不幹,只要是幹,怎麼也得研究著把它幹好。」宋榮琴把當年鑽研生意的勁頭兒用在了尋歌上,出於興趣的原因,在這件事上更加不辭辛苦。
宋榮琴經常提起的一段經歷,是有一次她在戰村遇到一個老太太,會唱她從沒聽過的歌謠,可惜有些詞想不起來了。她說姨你再好好想想,沒想到被老太太的兒媳婦看見了,訓斥婆婆說「你也不怕她是騙子」。老太太不敢言語,跟著兒媳婦回了家。當時正是中午飯點兒,宋榮琴就坐到老太太家對面的牆根底下等著,直等到兩點多老太太睡完午覺出來,一看她還在,驚訝地說「閨女你還沒走哇」。宋榮琴說:「我還等著你念歌謠呢。」
這兩年,宋榮琴忙於照看孫子孫女,出去得少了。不過一有空閒,她還是會到那些村子裡轉轉,看望一下老人們,再錄些以前沒有聽過的歌謠。不知不覺,電腦硬碟裡的歌謠攢了2000多首,每一首後面都標註著講唱者的名字、年齡和採錄的時間、地點,其中很多講唱者在她當年採錄時就已七八十歲高齡了。
「這些老人再去找,有的找得著,有的就找不見了。有時候你頭一個月去了,第二個月再去人就已經不在了。」宋榮琴感嘆。
尋歌人的心願
「煮肉料,真不錯,武松打虎在景陽坡。十三太保李存孝,趙子龍大戰長坂坡。煮肉料,人人誇,能徵善戰的樊梨花。穆桂英大戰天門陣,花木蘭替父去徵殺。」
▲宋榮琴向孔新忠採錄歌謠。燕都融媒體記者 唐晶/攝
正定縣城衛前路的一座樓院裡,孔新忠坐在沙發上唱起這首賣調料的老腔,54歲的漢子露出了幾分靦腆的神色。和範紅蘭一樣,他也是宋榮琴「發掘」的民間歌者。
開始搜集歌謠後,宋榮琴想起當年城裡有個賣煮肉料十三香的老人,叫賣聲就是一首首歌謠。誰知一找才知道老人已經過世了。好在都是相隔不遠的街坊,宋榮琴幾經打聽,找到了老人的小兒子,就是孔新忠。
孔新忠十幾歲就跟著父親擺攤賣調料,憑著少年時代的記憶回憶起了當年部分吆喝聲。20世紀80年代市場放開後,孔新忠便開始以賣菜為業,如今四處趕集擺攤,春秋賣菜,夏天賣西瓜,到了冬天就重新操起家傳的老本行賣調料,不過已不再這樣吆喝。提起自家的煮肉料,孔新忠比吆喝時多了幾分自信,他說城裡的居民都喜歡這個味道,有學生出國留學,還託家人買了調料千裡迢迢往國外寄。
他鄉遊子懷念的家鄉味道不只有調料。宋榮琴告訴記者,大概在十年前,有兩個20多歲的女孩找到她,說是在國外留學時聽見有外國人唱中國的小調小曲,才發現家鄉的歌謠原來這麼好聽,自己以前竟從沒聽過。兩個女孩鼓勵她說,千萬不要把這個文化丟了,這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
宋榮琴最初搜集歌謠純粹出於愛好,只是想著自己要把這些東西記下來。隨著積累的歌謠越來越多,她也萌生了讓更多人了解正定歌謠的想法。
▲宋榮琴編選的《正定歌謠》。 燕都融媒體記者 唐晶/攝
今年5月,宋榮琴編選的《正定歌謠》由智慧財產權出版社出版發行,河北省民俗文化協會會長袁學駿為這本書撰寫了序言。「我沒想到新世紀以來,古城正定還有這麼多歌謠活在人們口頭。」袁學駿認為,雖然從21世紀初以來全國開展了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程,但還有許多散落民間的、自生自滅的、沒有譜系的好東西未被列入其中。宋榮琴是一位接地氣的藝海拾貝人,她搜集整理的這些歌謠「土得掉渣」但原汁原味,展現了清末民初以來正定乃至冀中地區城鄉居民的生活風情,讓人「似乎聽到了歷史的回聲,看到了民間的喜怒哀樂」。
《正定歌謠》終於付梓,宋榮琴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以前她一直在擔心萬一哪天自己的電腦硬碟壞了,這20年工夫就白費了。不過也有些遺憾。一是還有很多經典的歌謠沒能收錄其中;二是自己不懂音樂,因此這一次結集出版的歌謠只有文字沒有曲譜。宋榮琴說,很多歌謠她都留有錄音記錄,有些自己也會唱,要是能有志願者幫她把譜子記下來,這些歌謠也就留下來了。
入夜後的正定古城,流光溢彩,遊人如織。飯館裡等餐的食客低頭刷著「抖音神曲」,音樂廣場的卡拉OK響起流行歌曲,天寧寺門前的廣場上本地居民和著勁爆的音樂跳起廣場舞,這是屬於這個時代的民間敘事。那些寄託著古老的願景吹拂過滄桑歲月的鄉野之風,最終會飄向何方?
藝海拾貝
正定歌謠摘錄
小放牛(節選)
一出門用眼灑(方言:掃一眼),
從那邊過來一個女嬌娃。
頭戴一枝花,身穿綾羅紗,
楊柳細腰那麼一掐掐。
心眼兒裡想著她,
口兒裡念著她,
這一場相思病可將人害煞,
哪哈呀嗨哪哈咿呀嗨。
(講唱者:範紅蘭)
賣鋼針(節選)
打開一包明又亮,
不像星星像月亮,
小光頭枕著鏡子睡,
又光又明又亮堂。
頭號鋼針明又亮,
好比羅成那桿槍。
白天領兵去打仗,
夜晚插在營門上。
為什麼插在營門外?
防備敵人偷營來劫寨。
二號鋼針短二分兒,
明晃晃的賽鏡子。
錐幫子,納底子,
大孔小孔繚扣眼兒。
(講唱者:孔新忠)
正定四門
東門裡頭大佛寺,
東門外頭接官廳。
南門裡頭陽和樓,
南門外頭麥飯魔神。
西門甕圈裡小雞叫,
西門外頭萬人坑。
北門裡頭韓信洞,
北門外頭出石青。
(講唱者:韓榮)
畫扇面(節選)
眼睜睜來到四月中,
四月立夏缺少寒風。
手拿扇子仔細看,
高麗紙板生生。
汕漆盒子血點紅,
扇面以上顯工程。
(講唱者:範紅蘭)
十個大字(節選)
一字寫了一桿槍,
韓信領兵追霸王。
追得霸王無其奈,
拔劍自刎死烏江。
二字寫了兩條龍,
二郎家住觀景城。
人人誇他本領大,
花果山上捉猴精。
(講唱者:吳青淑)
木刀溝
木刀溝,老河灘,
幾十裡沒人煙。
冬天凍破碌碡,
夏天燙熟雞蛋。
人說黃連苦,
苦不過老河灘。
(講唱者:王建民)
(燕都融媒體記者 唐晶)
【來源:燕趙都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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