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士,是望江縣境內的一個城鎮,但這兩個字古時又指志趣、品行高尚的人,高尚出俗之士。《紅樓夢》裡有個曲子叫《終身誤》:「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這裡的「山中高士」是比喻寶釵清高、潔身自好。
舊時,毛安叫茅庵,也叫茅庵嶺,左鄰為高士,右舍是古爐。
高士,茅庵,古爐,窩甘公路上自東向西的三個地方,我一直篤信這裡是有故事的。
故事從一位高士說起。
崇禎年間,天下大亂,動蕩之局始未安歇。有位高潔之士,獨自從今天高士的王佩山出發。王佩山當時叫佩山,在縣城東北六十裡處,是武昌湖北岸的第一高峰。
高士一路疾行,淺水處蹚水,遇雜草擋路的地段,用隨身攜帶的柴刀砍出一片路來。行七八裡至大名鼎鼎的漆匠嶺,此處甚是熱鬧,路兩側的漆匠店裡,工匠們手持漆筆如行雲流水,在漆面上隨意作畫,描彩貼金。高士不敢打擾專注的工匠,也沒有參與本地客的說笑,歇息片刻,繼續行走。二裡處,出西衝,三裡外,入高衝,一路爬坡越嶺,絲毫不敢怠慢。
天黑之時,高士步入一片荒坡殘林。但見月光從雲縫裡洩出,一波又一波的光斑滿地閃爍,遠村裡響起此起彼伏的狗吠。
明明滅滅的草浪之間,終見一處茅草庵。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鳥兒被月光驚飛。
這是暖風和煦的四月天,高士在茅草庵裡一次日常的借宿。
這庵,位於現在的毛嶺一帶。說是庵,其實是一間草房,坐北朝南,房頂乃陳年茅草,老莖蓋覆,牆是粗糙老磚,早已剝落,牆垣及門口的石階,有的已經殘腐,有的斷成幾截,有的不知滾到哪兒了,看來許久沒人來過,也不像有任何大事在這兒發生過。
茅草無情,吞沒過很多小徑,很多足跡,也埋沒很多的故事。
這庵堂為何要建在茅草之中,只為不被世人所發現所搗擾麼,還是擔心過往的旌旗和兵甲?每一塊磚頭都相約守密,眼下一聲不吭。
庵前植有柏樹幾株,粗的樹幹超過腰身,估計樹齡已逾百年,粗糙的表皮如同飽經滄桑的老人臉上堆壘的皺紋,似在向路人講述它悲涼的歷史。
這蕭瑟場景,若是凡人至此,肯定心怯,然出塵之高士,再也熟悉不過了,某一個臺階、某一塊石板上或許還留下他過往的腳印。竹子棵,檀屋,陳屋,吳大屋……附近這些熟悉的村莊不用記憶就能脫口而出。
高士從附近找來一些幹茅草,均勻地鋪在地上,和衣而臥。
是夜,茅庵嶺上鳥獸怪叫,風譁譁啦的響,屋頂欲揭,庵門輕搖,仿佛在表白這一處庵堂的侷促與無奈。
「蘆荻荒寒野水平,四周唧唧夜蟲聲」,高士突然明白,這最接近草木接近土地的生活,難道不是一種最本真的生活?這樣想著,在無人之地也不覺得孤單,很快就入睡了。說不定,夢裡還會聽到草木、山林、獸鳥以及月光的遍地應答。
再來說說這高士,身高七尺,鬚髮皆白,頭戴遮塵暖帽,身穿直縫寬衫,神採飄逸,氣象高遠。多年前,離中原和朝廷,來到風景秀美的佩山。佩山不高,卻有人掌、木筆花、棋盤石、飲馬池、紅朱、石龜、虯松、鴉更、草堂等十景。站在山頂,極目望去是成片的廣闊丘陵,雀噪和蟬鳴填滿了整個山谷。山南接煙波浩渺的武昌湖,東邊不遠處是賽口幸福河,水路可直接或間接通江達海。水豐而後草木生,草木生而後人煙盛,此處實乃名副其實的江湖。
想當年,這位高士也許居廟堂之上,如今處江湖之遠,早忘其君,與耕夫俗眾沒有什麼不同。自從棲居此地,貧中取樂,偷享其歡。
「晝喧而夜靜,晝俗而夜雅」,夜晚擺脫白晝的紅塵,一盞孤燈照亮庭院,高士或偶發詩興,或遣詞鋪陳,或賦吟管弦,或冥思苦想。
高士有如仙鄉來客,素衣飄飄,不染纖塵,所到之處,必令人矚目。無論是出門獨行,還是修行歸來,村裡總有人放下手中的活兒,目迎他來,目送他去,周身永遠會圍繞一群看熱鬧的孩童,一面追,一面叫。這一帶的百姓,耕田種地,養兒引孫,無人知曉這位高士的來歷,來路何處,歸途何方,一直成謎。
閒話不說。翌日凌晨,高士醒在鳥鳴之中,起身走出茅草庵,在小路上不緊不慢地踱著步,聽林間小鳥啁啾,看遠處煙火翻騰。
春風吹又生。嶺下,滿田升起瘋狂的茅草,還有白茫茫如雪般的茅絮。推開茅叢,一條清溪閃過,高士掬一捧溪水於掌洗心革面,從懷中掏出乾糧餵飽飢腸,輕輕理好睡亂的髮髻,收拾好心情,再出發。
一路向西。
茅庵往西多是荒土野嶺,人煙不稠。半晌,行至一處高坡,忽見天邊飄過淡雲、濃雲,低雲、高雲,流雲過後,撕開一道澄碧的天空,該是到了茅庵與古爐交界的北雲吧。果然有熙熙攘攘的鄉人,三兩聚集低聲言語,男人吮著煙筒,女人提籃餵雞。
這個與白雲諧音的村寨,近的說是從懷寧遷移而來,遠的說是來自江西,說不太清楚。村子都不大,個個相鄰,彼此能聽到雞鳴狗吠。此地山環水繞,得天獨厚,文風傳家,商賈致富,今世出了不少名流。
北雲西行半個時辰,就是高士此行的終點,古爐。
叫古爐的地方,應該是有聲有色、有氣味、有溫度的。賈平凹有一篇小說《古爐》,寫的是少年時代的記憶,那是一個自古以來就燒陶瓷的村子。舊時的古爐一定也是個眾人嚮往的溫暖之處吧。我為此向當地人打聽過有沒有一個古爐燃盡或報廢的舊跡,他們茫然地搖頭。
是夜,冷月溶溶,煙塵消失已遠,爐火奄奄一息。幾聲鳥鳴,把古爐的夜撕扯得驚亂而悽惶。
在古爐近處,高士尋得一隅住下。眼角的疲憊,隱匿不了一路艱辛的跋涉。
無語,默念。
次日早起,高士來到爐前,點上高香,雙手合十,虔誠叩首。如此二日,晨焚香膜拜,指尖香菸嫋嫋盤旋,夜誦讀經文,倘佯於蒼山野水間。侷促瓦舍、咫尺庭院、香爐紫煙,溢出了高士明淨高潔的心境。
幾日後,高士趕在一場春雨前原路返回佩山。
風華是一指流砂,蒼老是一段年華。這一程孤旅,也是我臆想中高士的一次普通修行,時間不算長,停頓在茅庵的月色,定格在古爐的紫煙,雖無雨,卻有風,雖兩手空空,卻心田滿滿。
這位高士是誰?是文士、儒士還是隱士、道士?今天找不到一點點影子了。
……
這個從古代走來的高潔之人,正如一支響箭,嗖嗖地射穿了各個時代,落入今天,成了一方的地名。金戈鐵馬的幾百年後,高士已去,茅庵不存,古爐煙滅,剩下的是三個地名,只有百度地圖告訴你確準的方位。
時光易逝,天地已新。走在新修的窩甘路上,兩側是擠壓的小樓和熱鬧的店鋪,大街上的汽車交織如梭,處處散發著濃濃的現代氣息。馬路北邊是上世紀七十年代興修的的山河,嶺上黃土裸露,還有少許迎風瑟瑟抖動的茅草,講述著這裡的歲月滄桑。
幾百年來,從高士到毛安,從毛安到古爐,無論從哪個方向望去,鄉紳鄉賢,文人商人,一大片,一大片,成為望江人的美談。即便在繁華滿目、名利滔天的今天,這方土地上的人們,仿佛得到高潔之士的指點和提攜,他們笑傲於武昌湖濱,作伴於松下竹間,嬉鬧於鄉野僻壤,無論向哪個方向走去,永葆品性高潔的士君子品質,有一種不趨俗、不媚世的處世原則,有一種耕讀傳家、詩書繼世的文化人格,有一種狷介耿直、清和向善的淡泊情懷,有一種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的明淨心靈。
我無意去美化和高贊這方土地上的人們。我相信,高人已去,這地方每個人的心中,還駐著一位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