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天底下最尊貴的男人的女兒,我的母親卻不是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
建武元年的時候,我出生,那是個冬季,雪下滿了北周山,梅綻的耀眼曼妙,皇宮的朱紅宮牆上滲了點點溼意。
據說,我那時身子極弱,據說,我的母親自我生下來並沒有抱過我,據說,那一日的長安城是我沒有見過的白。
我自小在父皇身邊長大,一直到我13歲。
父皇為我取「雁回」二字,出自「雁字回時,月滿西樓」,我並不知道父皇的用意,相比之下,我更喜歡我的乳名「阿錦」,總是錦繡的意思。
我的太子哥哥也這樣喚我,丞相家的沈小公子每每見了我卻總疏離的稱我「長公主」。 我那時總愛與他作對,他大我三歲,與太子哥哥同歲。
可我並不知道有些事情是要用一生來償還的。
終究是歲月給了我們太多,給了我們鮮衣怒馬的孤勇,終於在未來慢慢償還。
17歲,我遠嫁。嫁給鄰國太子,他對我好也不好,即位後,他待我和他後宮裡的嬪妃沒有區別,他寵曦妃,我也不在意。總之,日子溫吞如水。
18歲,我生下長子,封太子。
21歲,父皇歿,我回母國,我再一次見到了他,也知道了許多我從前並不知道的事。 比如,父皇和母妃的過往。
二
我8歲的時候和柳家姐姐一起遇見了他,他那時還只是個皇子。 柳家姐姐溫婉,他沉穩冷清,我只是個頑劣的姑娘。
一直到我14歲,姐姐16歲,時人皆贊柳姐姐有母儀天下之相,而那時他已是太子。 三月初三,是個好日子,宜嫁娶。
宮裡來了聖旨,封柳家容清為太子妃,而柳姐姐本名容清。 那一年,我看著姐姐十裡紅妝嫁給了他,他依舊冷清疏離,我知道的,為了太子之位,他非娶她不可。
我15歲的時候,姐姐還常同我小聚,我贈她一個香囊,那是我繡過最好的,可是就在那個冬天裡,姐姐死了,他們都說姐姐是死於急症。 可我和他都知道,姐姐不是這樣死的。
她死於我給她的那個香囊。
我不知道有人會害我,我也不知道姐姐那時已有了身孕,我更不會知道有一天我會親手害死她。 他借姐姐的名義邀我過府,他眉眼更加的冷漠,質問我香囊的來歷。
死的原該是我,是姐姐和她肚子裡孩子替我赴了死,我欠他兩條命。
再往後,他沒再追究。
可我清楚不論是有心還是無意,終究是我害了她,事實不會變。
三
雪飄飄灑灑的又下了。
過完年,我16了,該定親了。 溪水剛剛解凍的時候,他來下聘,我記得我從裡屋走出來,就看見他那樣站在門外,後頭是三月的桃花灼灼。
我沒有想到最後,我會嫁給他。
幼時,我也曾跟在他身後,可是那時還有柳姐姐。 我不知道這樣會不會對不起姐姐,我不知道有一天我會不會後悔。我只能告訴我自己天家擇媳,怎能抗旨,想來,我那時還是願意的。
一年後,孝期已過,我嫁給了他,一襲嫁衣灼灼,像他下聘那天的桃花。一如柳姐姐當年。 之後歲月匆匆,日子如流水般過去,我們相伴三年, 可是我們並沒有孩子。
我19歲這年,蕭家滿門超斬,沒有任何徵兆。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我沒有孩子,為什麼他會娶我,這一切的一切都有了答案,只可惜,我沉淪三年而不自知。
我沒有質問他,我們之間如同陌生人,他陸陸續續娶了周家的姑娘和韶元郡主。
我該恨他嗎?我不知道,他織了一隻網,是我自己迎頭撞上。
後來,周家的側妃陪同他進宮回來,他滿身酒氣的闖進我房中。 他欲吻我,我偏頭躲開。
他便笑問我,我不是還欠他兩條命嗎?那便替他生個孩子吧,我現在也還是頂著太子妃的名頭的。 我記得,那一夜的雨真的下了好久。
四
我生下阿錦的那一年,他登基。
我不是皇后,我只是個貴妃,我不意外,也不遺憾。
孩子生下來的那天,我沒有抱過她,我恨她的父皇奪走了我的父親。
我再不曾見過他,直到阿錦16歲。
我知道阿錦是喜歡沈家的那小子的,可是,可是。 命運多舛。
阿錦那一日跪在他面前,求他下旨,遠嫁他國。
我並不清楚阿錦和沈家小子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有什麼間隙,我的確不是個合格的母親。
阿錦出嫁那一日,我站在殿內,看著煙霧繚繞後的她,稚嫩的眉眼已然有我的影子,脾性也相像,只是她的母親沒有她那樣決絕。
他之後來看我,這一次,我總算見了他。
他道,阿錦很像你。
我不語。
恨我?
我終於開口,恨之,入骨。
我從不是什麼良善之人,自然恨。他不會知道蕭家那一日的血色有多濃。
寂靜許久,他才離去。 此後,直到他死,我都沒再見過他。
他死的第三年,我身患疾病,命不久矣。
終於在桃花盛開的季節裡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五
我這一生只愛過一個人,可是直到很久以後才發覺。
柳容清死的時候,我並沒有難過,或許我本就是個無情之人。
孝期一過,我便徵得父皇同意,娶她。可我並不知道我的父皇打的是那樣的算盤。 我要保她平安,蕭家就必須舍。
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們這一生該是孽緣。 她恨我,我一直都知道。 我不甘心,後來又娶了兩個女子,這都是父皇的手筆,我羽翼未滿,只有如此,她孤身一人才能在偌大的東宮裡安穩度日。
後來,我登基。她仍是不肯見我,即便我們已經有了阿錦,她便連阿錦也不見。 她更不會知道,當初的那個香囊本就是對她下手的怎會輕易換了人,不過一石二鳥。
而沈家猶以此為要脅,我的皇后只有沈家姑娘可做。 也因此斷送了阿錦和沈允的姻緣。
一直到我快死了的時候,我還是沒見到她。 她大抵是再不肯見我了。
六
我想,母妃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也不會知道父皇曾那麼用心的愛過一個女子。
父皇與她識於幼年。
那個人,是我的母妃。
蕭家么女,蕭尺素。
而直到後來,我才知道我的名字。
原是母親最喜歡的一首詞裡的,連錦也取自於此。
「雲中誰寄錦書來」
「雁字回時,月滿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