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於《傾城之戀》這樣婦孺皆知的名作,《第一爐香》雖然也是張愛玲的代表作,但在知名度和國民討論度上還是低了不少的。也就是近來許鞍華翻拍《第一爐香》的消息一出,才給《第一爐香》又帶了一波熱度,也讓更多人開始關注到張愛玲的這部作品。
如今《第一爐香》電影版預告已出,即便還未能看到影片全貌,但可以確定的是,這次選角真的是大型翻車現場。在預告片出來之前,大眾吐槽的都是馬思純的形象與氣質與小說女主葛薇龍完全不符,但等預告片出來,男主的選角竟然比女主還要崩壞:一身偏古銅色皮膚的彭于晏,與小說中嘴唇蒼白,滿目柔情,引得無數姑娘淪陷而自己卻可以隨時脫身的小白臉喬琪喬,差的真不是一星半點,實在讓人跳戲。
從電影預告裡所呈現出的葛薇龍形象來看,這似乎又是一個女大學生被誘拐從而走上交際花道路的一條墮落史,原著小說乍一看也似乎是這麼個故事,但張愛玲小說的魅力哪是短短一句話就能總結的呢?這其中的複雜程度就是再寫個3萬字也說不完。
很多人說,葛薇龍和姑媽梁太太之間就像大灰狼與小白兔的關係:姑媽步步為營,將葛薇龍一步步培養成一個她所需要的交際花,使得葛薇龍一步步沒有了退路,最後還無從選擇地嫁給了喬琪這個根本算不上愛她的男人,並且還要自己做交際花營生來賺錢養他……因此很多人都為葛薇龍的遭遇而悲嘆心疼。
但其實細看小說就能發現,姑媽並沒有那麼壞,葛薇龍也並沒有很多人想像得那麼清純懵懂,她從來都擁有選擇的權利,對自己的處境相當自知。與其說是姑媽將她騙入"天坑",不如說是她自己經不住誘惑,一步步滑了進去。
一、葛薇龍從來都不是傻白甜
葛薇龍和姑媽的相識,本就起於葛薇龍自己。
雖說是姑侄關係,但兩人長久未曾見面,一切皆因曾經的姑媽——也就是現在的梁太太,在婚姻大事上自己做了主,不要兄弟們給她找的人家,執意嫁給姓梁的做了姨太太。因此娘家人嫌她敗壞門風,再也未曾來往。而葛薇龍的父親,更是和她徹底撕破臉,發誓老死不相往來。因此當梁太太聽到薇龍自報家門時,劈頭便問的第一句話就是:"葛豫琨死了麼?"可見此仇結的有多深。
而在這種情況下,葛薇龍自作主張找到這位與自己家還有著過節的所謂名義上的姑媽,不過是想要姑媽能夠不計前嫌資助自己繼續在香港讀書。葛薇龍是兩年前因上海動蕩而隨一家大小避到的香港,在這裡的南英中學讀書,而隨著現在香港的生活水平越漲越高,一家人在香港的花銷越來越大,實在是撐不下去了,因此還是打算回上海。但薇龍對此有著自己的想法:她不願意因此中斷讀書,考慮到回上海再換學堂又要多花一年,因此就瞞著父母偷偷地找到這位傳說中的姑媽,希望她能借錢給自己。
葛薇龍能在走投無路之時想到這位從未謀面的長輩,並且真的獨自一人前來借錢這一點看來,葛薇龍就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中學生。她極有主見,又勇敢有決斷,考慮事情也算周全,而在來了梁太太府邸這一次之後,已經了解到這位姑媽的名聲之壞也並非完全空穴來風。那麼,在明知姑媽作風有些不清不楚,梁府又如同陰宅一樣恐怖陰森之後,她依然選擇留下來,並和姑媽達成了交易:姑媽資助她繼續讀書,而她則留下來隨姑媽差遣。
此時的葛薇龍,看起來像是一步步踏入了陷阱,但其實她對於自己的處境是有一定的認知的。她感覺自己來這一趟,就像是上山去探親的書生,一路驚怪,而她姑媽則"是個有本領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時代的巨輪,在她自己的小天地裡留住了滿清末年的淫逸空氣,關起門來做小型慈禧太后。"而薇龍自己呢?"至於我,我既睜著眼走進了這鬼氣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誰去?"
於是雖然一開始僅僅是為了完成自己讀書的願望,於是葛薇龍知道這是個坑,但也心甘情願地踏入了,她撿些要緊的內容跟母親說了,和母親一起偷偷瞞著父親,然後一個人搬進了梁太太的深宅大院。接下來的一切,自然就順理成章了。
第一次來到自己的房間,看到壁櫥裡掛著的滿滿的衣服,葛薇龍忍不住一件件試了下來。各種各樣的面料,各種各樣的款式,應對著各種不同的場合……試到最後,她"臉上一陣一陣的發熱",忍不住感嘆:"這和長三堂子買進一個人,有什麼分別?"
看!張愛玲已經把事實寫得夠清晰了,葛薇龍從來都知道自己的處境,她所走的路,皆是她自己的選擇。
二、葛薇龍的傻,只在於陷入了愛情,選擇了錯的人
畢竟只是一個女學生,還未經歷過世事風霜,葛薇龍就是再精明,自然也精明不過那些久混社會之人。
尤其是在面對愛情這樣讓人誘惑至極的東西的時候,作為一個小姑娘,葛薇龍一旦陷入,就很難自拔。
喬琪也確實是個人物。對於這位喬琪喬,葛薇龍先是聞其名:在第一次見姑媽的時候,就從姑媽和丫頭門口中隱約得知這位喬先生是個極難纏的主兒,精明至極,輕易不上當,也是姑媽久未失手的風月遊戲中最求不得的一位,讓姑媽恨得牙痒痒。
然後是見其面: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皮膚,尤其他的氣質都是獨特的,幾乎沒有女人能抵擋住他的魅力,葛薇龍自然也不例外,僅僅是被他那雙綠眼睛看了一眼,她就覺得,"她的手臂像熱騰騰的牛奶似的,從青色的壺裡倒了出來,管也管不住,整個的自己全潑出來了。"
從此以後,葛薇龍在喬琪喬面前幾乎一直都是這個狀態。一開始他對她百般討好,甜言蜜語信手拈來,仿佛全世界只有她最美,他的眼裡只看到她一個人。薇龍情不自禁的陷了進去,而始作俑者卻根本沒有動情,他玩慣了這樣的把戲,真心從來不停留。
愛情裡,誰先動了真心,誰就輸了。可葛薇龍確實心甘情願地輸。丫頭的勸告、自己的理智通通被她拋到腦後,直到兩人徹底在一起,喬琪喬也從來沒有說過愛她,更不能答應跟她結婚,他說:
"我只能答應你快樂。"
多麼扎心的渣男語錄呀,任誰聽到這樣的話都不由心中一緊,葛薇龍也不例外,理智不斷地叫囂,但她還是愛他,甚至為他卑微到塵埃裡。
如今已知自處卑下的葛薇龍,僅僅因為方才約會時喬琪喬那一剎那的愛和那一點點愉快的回憶而得到滿足,"無數小小的冷冷的快樂,像精靈一般在她的身體的每一部分搖顫。"
"喬琪喬永遠是對的。"
當她想出這句話的時候,她就已經完完全全地犧牲在了自己的愛情裡。她甚至願意在明知喬琪喬不夠愛她的情況下,執意和喬琪結婚,並用自己做交際轉來的錢養活這個男人,甚至她心裡清楚,就連這樣的生活,他們或許都維持不了多久。
葛薇龍太傻了,她傻到這份愛情看得太重,而愛情的另一頭,連著一個沒有心的人。
三、姑媽與侄女=大灰狼與小白兔?No!
姑媽資助葛薇龍上學和生活,而葛薇龍則作為姑媽在交際場中推出的新人,為姑媽照顧客人、交際周旋。這本身是一場利益交換,看起來似乎葛薇龍身不由己,承擔了太多的風險,但其實從張愛玲的描述中我們可以看出,梁太太要的是一個聽話的人,而不是一個強迫來的人。甚至在葛威龍因為喬琪喬的事情而傷心絕望,堅決要回上海去的時候,姑媽也並沒有強硬的阻止她去訂票,更沒有剝奪她任何的人身自由: 葛薇龍是有隨時喊停的權利的。
而另一方面,從一開始,姑媽梁太太就對葛薇龍這個侄女幫助頗多。固然像姑媽這樣冷心冷情的人,幫助葛薇龍自然不是因為兩人這層極為淡泊而中間又夾雜著前輩仇怨的血緣親情,而是看中了葛薇龍身上的價值。但確實從客觀上,梁太太先是出手闊綽資助薇龍繼續讀書,給她提供優渥的生活住宿條件,甚至在葛薇龍鬧出醜事並想要與喬琪喬結婚的時候,也是姑媽在背後不斷努力,一手促成此事,達成了薇龍的心願——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姑媽對於葛薇龍來說其實算是貴人。
將葛薇龍培養成出色的交際花,梁太太固然也要從中獲利。但在愛上喬琪之後,葛薇龍為了能更好地掙錢,是主動向姑媽要求學習的,而這時姑媽培養她栽陪她,也是葛薇龍自身的需要。
因此我們可以說,姑媽不僅沒有害薇龍,相反還成就了薇龍。這條路,其實算是葛薇龍自己選的。
再說,雖說喬琪沒有錢,又被家族所漠視,但也算得上是沒落貴公子,如果沒有姑媽梁太太的支撐,憑藉葛薇龍這樣一個極普通的上海女學生,能嫁給喬琪這樣的男神其實也算是高攀了的。侄女一句話,姑媽就憑藉自己多年的經驗和高超的手腕,成功促成這段姻緣,說服喬琪,讓葛薇龍抱得男神歸——這樣的姑媽請給我來一打!這哪裡算的上是大灰狼呢?
四、路是自己選的,責也是要自己負的。一切不過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在小說的中間部分,也就是葛薇龍剛剛到梁太太家的時候,張愛玲借葛薇龍的眼描寫了一隻草坪上的小麻雀,這隻麻雀"一步一步試探著用八字腳向前走,走了一截子,似乎被這愚笨的綠色大陸給弄糊塗了,又一步一步走了回來。"
葛薇龍當時還想著,哪有麻雀踱方步的,——也許那不是麻雀?
不是麻雀是什麼,不正隱喻著葛薇龍自己嗎?
她來到這富麗堂皇的地方,恍然間進入了這紙醉金迷的世界,感受到這世界的荒淫無恥,但又沉醉在物慾中無法自拔,掙扎糾結,猶猶豫豫,在"綠色大陸"中間,自己不正是一隻身不由己的麻雀嗎?
有些事情一旦踏入就由不得自己了,雖然她曾經也相當天真地想過:"我們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禮相待。外頭人說閒話盡他們說去,我念我的書,將來遇到真正喜歡我的人,自然會明白的,絕不會相信那些無聊的流言。"但現實哪有那麼理想化?她最初動心的那個盧姓學生,不就片刻間就敗倒在梁太太的猛烈攻勢下了嗎?即便梁太太不逼著葛薇龍去做她完全無法接受的事,但在交際場上浸淫久了,她不免也沾染上這些"上流社會"風月場上的習氣,漸漸地,驕奢淫逸就難以再徹底拋掉了。
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女學生,一夕之間獲得了自己可能努力一輩子也得不到的物質生活,這個時候,哪裡還有理智,或者說什麼才是理智呢?此時再讓她遵循自己原本的願望——好好讀書,將來找一份極普通的工作,盡力嫁一個自己喜歡的人,然後再過平平淡淡的,甚至有可能時刻為生活發愁的日子——幾乎已經是不可能的了。
葛薇龍是清楚自己的,她連回去的票都定了,卻最終還是在姑媽的勸說下選擇留了下來,這不只是為了她的愛情,也是因為她已經沉迷了:這輕易就可以獲得的物慾,是自己努力一輩子,都可能得不來的,即便這代價聽起來那麼不堪,如結尾她自己對喬琪所說的,"我和那些妓女有什麼區別?"但她也依然這麼選了。
而她願意以此養著的這個男人,也僅僅是在她傷心哭泣時,默默地點起一根煙,火光一亮,立時就滅了,他的心疼與歉疚,也就像那一點火光一樣,只存在這一刻罷了。
一切都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正如作者所說:
"薇龍的一爐香,也就快燒完了。"
世界上有華人華文的地方,就有人談論張愛玲。她的小說藝術,像神話一般,經過一代代的海峽兩岸作者和讀者的愛戴、詮釋、模仿、批評和再發現,而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