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古詩十九首》之《青青陵上柏》云:「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鬥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驅車策駑馬,遊戲宛與洛。洛中何鬱郁,冠帶自相索。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兩宮遙相望,雙闕百餘尺。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本文擬結合現存史料和當代考古成果,就《青青陵上柏》中的「兩宮」和「雙闕」問題再作一點考證。
一
依據現存文獻和考古發現可知,東漢洛陽和曹魏洛陽皆有南北兩宮。東漢洛陽的兩宮從光武帝時代開始修建,至漢明帝時代完工。《後漢書·光武紀》:「(建武)十四年春正月,起南宮前殿。」《後漢書·明帝紀》:「(永元二年)是歲,起北宮及諸官府。」「(永元八年)冬十二月,北宮成。」曹魏洛陽兩宮的修建開始於魏文帝時代,完成於魏明帝時代。《三國志·魏志·文帝紀》云:「(黃初元年)十月,初營洛陽宮,戊午幸洛陽。」《三國志·魏志·明帝紀》云:「(青龍三年)大治洛陽宮,起昭陽、太極殿,築總章觀。」《三國志·魏志·高堂隆傳》云:「(明)帝愈增崇宮殿,雕飾觀閣。」酈道元《水經注·谷水》曰:「魏明帝上法太極於洛陽南宮,起太極殿於漢崇德殿之故處,改雉門為閶闔門。……北宮榜題,鹹是鵠筆。南宮既建,明帝令侍中京兆韋誕以古篆書之。」(楊守敬等《水經註疏》,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408頁)從《水經注》等可以看出,曹魏洛陽也有南宮北宮。
如果東漢洛陽宮城中有兩宮,而曹魏洛陽宮城無兩宮,此兩宮必然屬於東漢洛陽宮城無疑;如果東漢洛陽宮城無兩宮,而曹魏洛陽宮城有兩宮,此兩宮必然屬於曹魏洛陽宮城無疑;現在的情況是:東漢洛陽宮城和曹魏洛陽宮城都有兩宮。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認為不能輕易斷言兩宮與東漢洛陽無關。同時,現存的古代典籍和當代考古成果也為東漢洛陽宮城中的兩宮提供了以下證據。
證據一:蔡質《漢官典職儀式選用》載:「南宮至北宮,中央作大屋,復道,三道行,天子從中道,從官夾左右,十步一衛。兩宮相去七裡。」(孫星衍等輯《漢官六種》,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202頁)《後漢書·光武紀》與《元河南志·後漢城闕古蹟》注引蔡質《漢官典職》與此相同。這段記載證明,東漢洛陽有兩宮,其間距離七裡。這是現存史料中關於東漢洛陽南北兩宮和兩宮之間建有通道的最早的和最有說服力的記載。
證據二:《昭明文選》李善注《雜詩上》:「詩云『驅車上東門』,又雲『遊戲宛與洛』,此則辭兼東都,非儘是乘,明矣。」(《宋刊明州本六臣注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771頁)李善注《青青陵上柏》:「蔡質《漢官典職》曰:『南宮北宮相去七裡。』」(《宋刊明州本六臣注文選》,第1774頁)與劉勰、鍾嶸等人不同,李善明確指出《驅車上東門》和《青青陵上柏》為東都之作。
證據三:考古學家王仲殊先生說:「按雒陽城南北全長不過九裡,兩宮之間的距離不可能是七裡。從遺蹟的情形看來,應是一裡。漢代『七』與『一』字近似,易致誤。」(王仲殊《中國古代都城概說》,《考古》,1982年第5期)當代考古證明,洛陽有兩宮,兩宮相距一裡。兩宮相距一裡,與「兩宮遙相望」正好吻合。
證據四:建築史學家傅熹年先生說:「洛陽城內的布局,在曹魏重建後也有重大變化,它重建了北宮,廢棄了南宮,形成宮室在北,官署、居裡在南的格局。」「那麼如何理解史籍中提到的南宮之事呢?我認為是指北宮內的南北兩部分。曹魏重建北宮之後,在宮城東西側的雲龍門和神虎門之間形成一條東西橫穿宮城的大道,分全宮為南北兩部分。這種格局為北魏洛陽宮城所沿用,並在《魏書》等史籍中稱之為北宮、南宮。」(傅熹年主編《中國古代建築史》第二卷,中國建築工業出版社,2001年版,第9-10頁)
二
東漢洛陽宮城是否有「雙闕」,史書中似無直接記載。但查閱《河南志》等相關史料和當代考古資料,我們發現有關東漢洛陽宮闕的記載並不少。
《後漢書·宦者列傳》云:「明年,遂使鉤盾令宋典繕修南宮玉堂。又使掖庭令畢嵐鑄銅人四列於倉龍、玄武闕,又鑄四鍾,皆受二千斛,縣於玉堂及雲臺殿前。」《元河南志》之《後漢城闕古蹟》注也有相同記載。據此,可知東漢洛陽有蒼龍闕、玄武闕。
《元河南志》之《後漢城闕古蹟》介紹洛陽南宮時說:「朱雀蒼龍白虎元武闕、北闕。」注曰:「洛陽故宮名曰北闕,南宮闕曰武闕。」(徐松輯《元河南志》,《宋元方志叢刊》第八冊,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8353頁)該書在介紹洛陽北宮時說:「朱雀蒼龍白虎元武闕」注曰:「《漢官典職》曰:偃師去宮三十五裡,望朱雀五闕,德陽殿,其上鬱律與天連。」(《宋元方志叢刊》第八冊,第8355頁)蔡質《漢官典職儀式選用》:「自到偃師,去宮四十三裡,望朱雀五闕,德陽,其上鬱律與天連。」(孫星衍等輯《漢官六種》,第211頁)兩者文字略有出入。據以上古籍記載,洛陽宮殿建築中有朱雀等五闕。既然在離開宮殿數十裡外的偃師依然可以望見五闕,足見洛陽宮殿門闕之高,正好落實了「雙闕百餘尺」的記載。
當代考古界也認定東漢洛陽宮城門闕眾多。劉敘傑先生論東漢洛陽南宮時說:「依據文獻記錄與考古發掘資料,……宮平面呈矩形,南北約長1300米,東西約廣1000米。四面各有門闕,以南垣之朱雀為宮之主闕。北闕名玄武闕,有復道經此通北宮。東闕名蒼龍,西闕名白虎。」(劉敘傑主編《中國古代建築史》第一卷,中國建築工業出版社,2003年版,第413頁)他論東漢洛陽北宮時說:「宮亦有四門闕,現僅知其北門名朔平門,西門名廣義神虎門。」(劉敘傑主編《中國古代建築史》第一卷,第414頁)如此說來,東漢洛陽宮城中至少有八個門闕。門闕固然眾多,但在詩人的立足之處,能看見的只是眼前的雙闕。
在現實當中,依據位置的不同,闕有宮殿、陵闕、城闕、街闕等區別;依據數量和形狀,闕有雙闕、單闕、三闕、子母闕等類型,需要強調的是,作為朝廷宮殿大門的闕必然是雙闕。因為要表現帝國的威嚴與莊重,宮闕既要高大美觀,也要左右對稱,雙闕並峙。東漢劉熙《釋名·釋宮室》說:「闕在門兩旁,中央闕然為道也。」(劉熙《釋名》,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88-89頁)南唐徐鍇《說文解字系傳》卷二十三說:「蓋為二臺於門外,人君作樓觀於上,上員下方。以其闕然為道,謂之闕。以其上可遠觀,謂之觀。以其縣法,謂之象魏。」(徐鍇《說文解字系傳》,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234頁)清人朱駿聲說:「凡平地四方而高者為臺。不必方而高者為觀。其在門左右者,中央空隙為路,則謂之闕,亦謂之兩觀。」(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693頁)據此可知,宮闕必然是在宮門左右雙闕並立的。是故,雖然史書中記載為「闕」,其實它們都是一左一右的「雙闕」。
漢魏之際古代詩歌中寫到「雙闕」的詩歌共有四首,除了《青青陵上柏》,另外三首均為建安詩人曹植所作。《青青陵上柏》中的「雙闕」產生於什麼時代,正在討論當中,姑且不論。曹植《贈徐幹詩》云:「聊且夜行遊,遊彼雙闕間。」《贈徐幹詩》是一首紀實之作,寫於鄴下時期,詩中所寫的「雙闕」是曹魏鄴城的雙闕無疑。這首詩足以證明曹魏鄴城宮城建有雙闕。其《五遊詠》云:「閶闔啟丹扉,雙闕曜朱光。」其《仙人篇》云:「閶闔正嵯峨,雙闕萬丈餘。」這兩首是曹植後期的遊仙詩。「雙闕曜朱光」和「雙闕萬丈餘」中的雙闕是想像中的物象,當然不能以此作為曹魏洛陽具有「雙闕」的證據。
依據史料和考古發現,曹魏洛陽宮城有雙闕是無可置疑的。《元河南志》載:「《晉書》……有曰:『洛陽十二門,皆有雙闕,有橋橋跨陽渠水。』」(《元河南志》,第8362頁)西晉洛陽宮城繼承了曹魏洛陽宮城的建築,兩者之間沒有太大的變化。西晉洛陽十二門皆有雙闕,其中全部或者部分雙闕應該修建於曹魏時期。傅熹年先生說:「大約到文帝曹丕末年,宮殿、宗廟、官府、庫廄,第宅已大體建成,……但這時宮前主殿尚未建,宮門外也未建宮門必有的標誌——闕。……到魏明帝末年,洛陽已重新建成宮闕、廟社、宮署壯麗,道路系統完善,城堅池深符合帝都體制的首都。」(傅熹年主編《中國古代建築史》第二卷,第8頁)
可見,無論東漢洛陽還是曹魏洛陽,其宮城中皆有雙闕。為什麼我們要說《青青陵上柏》中的雙闕屬於東漢,而不是屬於曹魏時代呢?從時代上說,要確定《青青陵上柏》完成於曹魏時代,就必須要排除雙闕修建於東漢的可能性。此外,自從李善提出《青青陵上柏》產生於東漢之後,千百年來質疑者甚少,其說幾乎可以成為定論。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要推翻成說,需要充足的理由。因此,儘管曹魏洛陽宮城中也有雙闕,但我們還是不能因此而否定東漢洛陽雙闕聳立的事實。
綜上所述,既然《青青陵上柏》中說「兩宮遙相望」,兩宮之間應該有較遠的距離,今人考證東漢洛陽南宮與北宮相距一裡,正好符合遙望的說法。《元河南志》等文獻和當代考古發現足以證明東漢洛陽宮城的確存在著「闕」。宮城之「闕」必是「雙闕」。依據以上材料,我們傾向於認為《青青陵上柏》寫作於東漢時期。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