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文學史上有許多經典形象深入人心,比如,大凡讀過書的人,沒有不知道孔乙己這個形象的。
張愛玲說,《紅樓夢》是個坑,自己卻寧願身在其中;其實,魯迅也是個坑,讀他的文字,是痛並快樂著的。
你在魯迅的文字中,時時會驚悚的發現自己。
人間處處孔乙己,這結論很誅心。
「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多乎哉不多也」、「茴香豆的四種寫法」,這篇短短的文字中的這些典型描摹,傳神而又準確地刻畫了主人公。
傳統知識分子群體,是特別看重內省的,個人修養的最高境界叫「慎獨」,魯迅的文字是匕首,既解剖社會,更嚴厲解剖自己這樣的知識群體。
做學問,痛苦的是自己,輸出內容是要把快樂的一面顯示出來,傳統知識分子念茲在茲 「文以載道」,毒害太深了。
愛之深,痛之切。
無情未必真豪傑,對於風雨如磐的故國,魯迅說,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
所以,他的第一部小說集叫《吶喊》。
魯迅作品選材和解剖的「初心」,是「多採自病態的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
當時的魯迅認為最須急切地療救的,是人的「病態」的靈魂。
孔乙己就是在那個社會中這樣一個「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病態靈魂。
魯迅創作這個形象,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
在《吶喊自序》中,魯迅這樣說:「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麼?」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孔乙己,一個讀書人,連讀書人最基本的門檻——秀才,都沒考上,在那樣的時代,就只能「百無一用是書生了」。
那麼,成為連賣苦力的短衣幫都要去嘲笑的對象,也就是他逃不掉的悲劇了。
範進可以被張鄉紳巴結,孔乙己只能被群嘲,是那個社會的現實。
孔乙己迂腐、他不敢正視真正的現實,然而,他良心未泯,他沒有「」去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
他沒有「生活和工作」明顯分裂的世故和壞;沒有像那個靠著講魯迅而頗為火了一把,卻大罵魯迅孜孜以求要「療治」的群體的某三媽的那種「練達」。
孔乙己最終在貧困中死去,這種近乎殘酷的結局,使人們震驚了「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所遭受苦難,卻不自知的愚昧。」
鹹亨酒店這樣一個典型場景的設定,其實是整個社會和社會階層境遇的一個縮影:
「短衣幫」只配站在外面喝酒,只有長衫的顧客才能進店慢慢地坐著喝酒吃菜。
而孔乙己是「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
站著喝酒,暗示孔乙己的經濟狀況以及社會地位,在酒店老闆眼中和「短衣幫」已經差不多了;
穿著長衫,是和短衣幫疏離的身份象徵,長衫破舊而又骯髒,與其說是顯露的高短衣幫一等,毋寧說是暴露了他生活的落魄和不堪。
這個破舊而又骯髒的長衫,是要顯示自己作為一個讀書人的「不一樣」的堅守,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丟的。
小說中,最令人沉思和毛骨悚然的是各種「笑」,用眾人的鬨笑來貫穿這樣一個令人悲酸的故事——大家都在笑、都在「笑」孔乙己,而笑的原因,卻各有不同。
「在這時候,眾人也都鬨笑起來:店內外都充滿著快活的空氣」。
連「我」這個「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長衫主顧,就在外面做點事」的,在鹹亨酒店裡沒有地位的小夥計,也「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
病態的社會,弱者只會向更弱者開炮。
當孔乙己問「我」,茴字怎麼寫的時候,我的內心是:「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麼?」。
一個「配」字,尤為傳神。
底層年輕的「我」、同處社會邊緣「我」、甚至比孔乙己還等而下之的「我」,在面對孔乙己的時候,不是感同身受,而是內心鄙夷的「你配嗎?」。
就算在「我」這樣被老闆嫌棄在酒裡摻水都做不好的小夥計心目中,孔乙己也是處於社會鄙視鏈最下層的。
大家都是韭菜,卻還是要分個淺綠與深綠的等級。
真相很扎心,對自己最狠的往往都是同類,作品揭露了人性的冷酷。
「我」的笑,「我」的鄙夷,是一個已經不知不覺做了「奴才」的人,對一個做不成奴才的人的嘲笑罷。
這個「配」,魯迅炸出了「藏在皮袍下的「小」」。
小說中,「短衣幫」,是「好說話但又斤斤計較」的人。
孔乙己實際上已經淪落到短衣幫的群體了,卻在精神內核上看不起「短衣幫」,所以,面對「短衣幫」監督著酒裡面有沒有摻水的斤斤計較,孔乙己卻是「排出」九文大錢,一副長衫主顧的大氣做派。
「短衣幫」自然也看不起孔乙己,都是一樣站著喝酒的人,你幹嘛就是那種高人一等的做派?
他們互相鄙視,而短衣幫是做為一個群體出現的,孔乙己一個不合時宜的個體,一個大家都嘲笑的失敗的人,自然處於弱勢,面對著群體暴力:你識字有什麼用,還不是一樣站著喝酒。
錢鍾書說,忠厚老實人的惡毒,像飯裡的砂礫或者出骨魚片裡未淨的刺,會給人一種不期待的傷痛。
短衣幫們世故而又狡黠,他們知道,讀書人最在意的是什麼,打擊孔乙己最有效的武器是什麼。
他們嘲笑孔乙己,他們最後擊穿了孔乙己的生趣。
「你怎的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
讀書而沒有考上秀才,是孔乙己最不敢直視的痛,短衣幫專拈這個進行「靈魂的拷問」,孔乙己作為一個讀書人的尊嚴,在一次又一次的折辱中,最後真的意氣盡了。
「短衣幫」的笑,是錐心的嘲諷,更對孔乙己真正靈魂上的重擊。
被打折的不僅僅是腿,還有他最後的驕傲,那些曾經為之驕傲的「之乎者也」,為之自炫的「君子固窮」,在短衣幫一次又一次地嘲笑中,再也沒有勇氣提起了,只是「坐著用這手慢慢的走了」。
這種病態的社會,表現出來的人與人之間的漠不關心,缺乏同情心,具有極大的冷漠性和殘酷性。
令人窒息的悲涼:面對悲慘的遭遇和傷痛,不是同情和眼淚,而是無聊的逗笑和取樂。
麻木不仁,愚昧無知,自輕自賤,自欺欺人,欺軟怕硬,不覺醒不覺悟,不敢正視真正的現實,普遍都有看客心理。
孔乙己的另一個行為,偷書,是小說中的文眼,串起了整個情節。
孔乙己喝酒都要賒欠了,卻沒有去偷酒,沒有去偷錢,按常人的理解,生活不下去了,即便去偷,首先也是偷「有用的東西」。
固然饑寒交迫,也沒有偷充飢的米飯和解愁的酒,只是偷了書。
讀書人的顏面丟在了偷書上,可是他別的什麼都不偷,單單去偷書,又好像守住了讀書人的一點點尊嚴。
偷這個行為的本身本質不會變,但是,在一個乞丐只要錢不要飯的年代,偷書讀起來總莫名的心酸。
錯的不是他,是他的信仰,信仰沒了,他也就——「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
看看別人裝修考究的新房子,沒有一本書。
今天,別人問你業餘時間都幹啥,你說讀書,你頓時感覺自己好傻,不是傻,是迂。
誰還讀書哇。
喧囂與騷動的人生百態下,猛一回頭,就看見了孔乙己,他並沒有真正遠離這片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