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連雲港出了兩部古典神話小說，一個是吳承恩的《西遊記》，成就了孫悟空，也揚名了花果山。一個是李汝珍的《鏡花緣》，講的是百花下凡的傳奇，可是讓人記住的倒不是什麼花，卻是兩面國、黑齒國、美人魚這樣的怪力亂神。從閱讀效果上看，《西遊記》老少通吃、喜聞樂見，《鏡花緣》卻是一部跑偏了的小說：開出了鮮花，結了個倭瓜。
《鏡花緣》的開篇其實很美麗奇幻。說的是：某年的三月三，王母娘娘辦壽宴，眾仙都來開派對。嫦娥姐姐想討歡心，攛掇了百獸群舞、百鳥爭鳴之後，又讓百花仙子下令群花齊放，可是花仙子不同意，「今要開百花於片刻，聚四季於一時，月姊此言，真是戲論了。」嫦娥不高興地說:要是多少年後，人間哪個帝王威逼你開放，怎麼辦？神仙麻姑打圓場說，真出現這個事，就讓百花仙子給嫦娥掃廣寒宮落葉三年。可百花仙子挺倔強，當著眾神仙立誓：若百花違令齊放，自願墜入紅塵，永無反悔。
神仙姐姐吵架，由此拉開鏡花水月的故事。吵架吵得這麼美，這麼驚心動魄，暗含天機，開篇實在好看。
那次之後，也不知道過了幾百年，天上風雲變幻，人間朝代更迭，武則天稱帝，她乃天上心月狐下凡。一日天降大雪，她醉意朦朧，寫下手諭：明朝遊上苑，火速報春知。花須連夜發，莫待曉風吹。人間帝王下詔百花盛開，不巧百花仙子找麻姑下棋去了，眾花神無從請示，又不敢違旨，只得冒雪紛紛開花，百花仙子因此違犯天條，被嫦娥劾為「逞豔於非時之候，獻媚於世主之前，致令時序顛倒」。於是玉帝就把百花仙子貶到人間。當然，陪同的還有99朵小鮮花們，她們紛紛流落海外各島，轉世為人間的才女們。因為牡丹花不聽詔令，開花遲了，受到火烤的懲罰，被貶東都洛陽，後世由此出現了新品種：焦骨牡丹。
百花仙子寧可墮落紅塵，歷經劫難，也不願替人掃地。接下來的故事如果順著這種性格來寫，來演繹她在人間的悲歡離合、堅韌樂觀，甚或發展出一段愛情傳奇，都會產生驚豔絕倫的效果，只是可嘆這百名如花美顏，降落到人間後，竟然參加了一個「高考衝刺班」。
小說大段描寫了轉世為才女唐小山的百花仙子跟隨父親唐敖出海遊歷，見識了奇聞異事、野花野草，並結識了由花仙轉世的幾十名德才兼備、美貌絕倫的才女。後來父親尋仙不歸，唐小山遵照父命，改名唐閨臣，回國趕考。結局是武則天圓了100名才女們的科舉夢，一等才女授予女學士，二等的授予女博士，三等的授予女儒士。估計這是古典文學裡「女博士」最高光的一次。
遙想當年瑤池宴上，冷豔美傲的嫦娥咄咄逼人，美麗有主見的百花仙子輕言曼語，挑撥離間的風姨冷嘲熱諷，高貴堅強的牡丹仙子風姿綽約，風流妖媚的心月狐顧盼流轉，還有心地仁厚的織女、能掐會算的麻姑、看穿一切的王母，這天上的奇妙大戲竟然真的成了鏡花水月了。李汝珍老先生辜負了眾花神：明明開了一個天花亂墜的好頭，不料卻給了我們一個畢業聚會謝師宴的結局。
魯迅曾問：娜拉出走以後怎麼樣？《鏡花緣》則是：仙子下凡後會怎麼樣？
《鏡花緣》作者李汝珍，清代人，字松石，號二銘，20歲到海州（今屬江蘇連雲港）定居。《鏡花緣》一書是李汝珍35歲開始寫作至53歲結束的作品，屬於「才學小說」的代表作。可是李老先生太「逞才」了，用魯迅的評價就是「則論學說藝，數典談經，連篇累牘而不能自已矣」。此小說洋洋灑灑凡一百回，前五十回出國遊，後五十回才藝大比拼，好好的奇幻開篇，生生被拖入了詩詞大會裡去。
李汝珍明顯有模仿《紅樓夢》的意圖。曹雪芹自言「使閨閣昭傳」，而李汝珍著力「哀群芳之不傳，因筆志之……」。在女主們起名上，和《紅樓夢》相比，李汝珍也嚴重缺乏想像力。百花仙子叫唐小山，像男人名字就不說了，其他女孩的名字非俗即豔，非花即春，實在味同嚼蠟。如玫瑰花仙子名叫陳淑媛，像不像哪個嫁入豪門的港姐？牡丹花乾脆就叫陰若花。蘭花仙子叫由秀英，像你小學的女同桌不？蓮花仙子叫章蘭英，桂花仙子叫田舜英，茉莉花仙子叫邵紅英，丁香花仙子叫錢玉英，至於桃花仙子叫張鳳雛、百合花仙子叫畢全貞、月季花仙子叫蔣麗輝等等，更讓人頗覺尷尬。瀏覽這百花名單，僅僅以「春」字命名的就有12人，芳、香、花字也滿目皆是。《紅樓夢》裡怕是一個「襲人」就碾壓了這一群名字了。
她們除了暢談學問、參加女科、偶爾參與興唐反周聚義之外，不食人間煙火，毫無少女之態，哪怕有點愛情故事也好啊，卻個個像男扮女裝的酸秀才，如夏志清所謂「書中的一百多個才女個個裹小腳」。李老先生，你的開篇寫得那麼好，後來為什麼讓群花們一墮紅塵，泯然眾人矣？實在是對不起這些美妙的靈魂啊。
與之相比，蒲松齡善解人意得多，他對花仙花神們的描寫搖曳多姿，有情有義，也更煙火氣得多。《葛巾》寫牡丹仙子，《黃英》寫菊花，有愛有恨，姿態從容。《絳妃》更是一篇奇文，竟然寫了一篇向風神下的戰書。另如《荷花三娘子》，書生宗生得到狐狸的指點，從南湖荷葉叢中，折了一朵紅蓮回家，日夜焚香禱告，終化為美女，與宗生生活在一起，兩情甚諧。十月懷胎，到了生孩子的日子，荷花三娘子關上門，拿把刀自己剖腹產，從肚臍下取出孩子，拿衣帶束腰，過了一晚上，傷口就癒合了。故事的結尾，三娘子告別宗生，起身飛去。宗生跳起來去抓她，只抓到了一隻鞋，掉到地上，變成了一隻晶瑩的石燕。每逢宗生想念她的時候，抱著三娘子遺留下來的披肩呼喚「荷花三娘子」，披肩立刻化成蓮女，「歡容笑黛，並肖生平，但不語耳」。
在寫花仙的篇章中，《香玉》是最情深意切的一個。講的是黃生在嶗山下清宮讀書，偶遇一對豔麗無雙的女子，其實一個是白牡丹花香玉，一個是耐冬仙子絳雪。「日酹妾一杯水，明年此日報君恩。」書生和兩名花仙子花魂化人，人而為花，亦真亦幻，感天動地。後來，書生死後埋在了牡丹花旁，化作了一株不開花的大牡丹，可惜道士們不知愛惜，砍掉了他，香玉隨即憔悴死去，不久，耐冬也死了。蒲松齡借異史氏之口評價說：「花以鬼從，而人以魂寄，非其結於情之深耶？一去而兩殉之，即非堅貞，亦為情死矣。」
花仙子下凡以後怎麼樣？《鏡花緣》讓她們變成了閨閣臣子，有才，但依然不食人間煙火；《紅樓夢》讓她們變成了水做的骨肉，有情，卻落得花落人亡兩不知；《聊齋志異》讓她們變成了書生們的幻影，有愛有恨，如同荒郊曠野裡的一點菸火和暖意。說曹雪芹鑽進了女子的靈魂裡去寫，寫的是香魂；蒲松齡則是打著燈籠照著女子來寫，寫的是幻影；李汝珍卻是翻著《烈女傳》來寫諸般女子的，寫的是塑像，還是流水線上雕出來的。這或許是在幾大古典名著中，《鏡花緣》終遜一籌的原因之一吧。
本文即將刊於《文匯報 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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