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錢穆是中國現代著名歷史學家、思想家、教育家。但錢穆卻只有高中學歷,完全是自學成才,他的人生成就離不開他的勤學苦讀,可以說書籍是錢穆成才的階梯。弘化社特發起「書香中國,為愛贈書」項目,多一份愛心,多一本好書,春風化雨潤物無聲,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錢穆(1895—1990)字賓四,中國現代著名歷史學家、思想家、教育家,中國學術界尊之為"一代宗師",更有學者謂其為中國最後一位士大夫、著有《國史大綱》《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中國歷史研究法》等1700餘萬字的史學和文化學著作。
我在一鄉村小學中教書,而且自以為已讀了不少書。有一天,那是四月初夏之傍晚,獨自拿著一本東漢書,在北廊閒誦,忽然想起曾文正公的家書家訓來,那是十年來時時指導我讀書和做人的一部書。我想,曾文正教人要有恆,他教人讀書須從頭到尾讀,不要隨意翻閱,也不要半途中止。我自問,除卻讀小說,從沒有一部書從頭通體讀的。我一時自慚,想依照曾文正訓誡,痛改我舊習。我那時便立下決心,即從手裡那一本東漢書起,直往下看到完,再補看上幾冊。全部東漢書看完了,再看別一部。以後幾十冊幾百卷的大書,我總耐著心,一字字,一卷卷,從頭看。此後我稍能讀書有智識,至少這一天的決心,在我是有很大影響的。
又憶有一天,我和學校一位同事說:不好了,我快病倒了。那同事卻說:你常讀論語,這時正好用得著。我一時茫然,問道:我病了,論語何用呀?那同事說:論語上不說嗎?子之所慎,齋、戰、疾。你快病,不該大意疏忽,也不該過分害怕,正是用得著那慎字。我一時聽了他話,眼前一亮,才覺得論語那一條下字之精,教人之切。我想,我讀論語,把這一條忽略了,臨有用時不會用,好不愧殺人?於是我才更懂得曾文正公家訓教人切己體察,虛心涵泳那些話。我經那位同事這一番指點,我自覺讀書從此長進了不少。
我常愛把此故事告訴給別人。有一天,和另一位朋友談起了此事。他說:論語真是部好書,你最愛論語中哪一章?這一問,又把我愣住了。我平常讀論語,總是平著散著讀,有好多處是忽略了,卻沒有感到最愛好的是哪一章。我只有說:我沒有感到你這問題上,請你告訴我,你最愛的是哪一章呢?他朗聲地誦道: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我最愛誦的是這一章,他說。我聽了,又是心中豁然一朗,我從此讀書,自覺又長進了一境界。
凡屬那些有關人生教訓的話,我總感到親切有味,時時盤旋在心中。我二十四五歲以前讀書,大半從此為入門。以後讀書漸多,但總不忘那些事。待到中學大學去教書,許多學生問我讀書法,我總勸他們且看像曾文正公家訓和論語那一類書,卻感到許多青年學生的反應,和我甚不同。有些人,聽到孔子和曾國藩,似乎便掃興了。有些,偶爾去翻家訓和論語,也不見有興趣,好像一些也沒有入頭處。在當時,大家不喜歡聽教訓,卻喜歡談哲學思想。這我也懂得,不僅各人性情有不同,而且時代風氣也不同。對我幼年時有所啟悟的,此刻別人不一定也能同樣有啟悟。換言之,教訓我而使我獲益的,不一定同樣可用來教訓人。
因此,我自己總喜歡在書本中尋找對我有教訓的,但我卻不敢輕易把自己受益的來教訓人。我自己想,我從這一門裡跑進學問的,卻不輕易把這一門隨便來直告人。固然是我才學有不足,而教訓人生,實在也不是件輕鬆容易的事。
問我何所有,山中唯白雲。只堪自怡悅,不堪持贈君。山中白雲,如何堪持以相贈呢?但我如此讀書,不僅自己有時覺得受了益,有時也覺得書中所說,似乎在我有一番特別真切的了解。我又想,我若遇見的是一位年輕人,若他先不受些許教訓,又如何便教他運用思想呢?
——錢穆先生《人生十論•自序》
來源:弘化書香